
編者按:子君是蒙古族血統(tǒng),草原上套馬的漢子,給我的印象里總是獷放一類的大詞。讀這組詩,讓我淚眼婆娑。給父親理發(fā)、剃須、洗衣、買藥…,這些知冷知熱的小事,溫馨感人,細而不膩,靜默深沉。
父親啊父親(組詩)
印子君
為父親理發(fā)
這是周末,午后的陽光
在窗外看稀奇,它似乎
不相信我理發(fā)的手藝
父親已瘦成一片秋葉
總擔心哪陣風吹進屋
將他刮走
站在廳堂中央,我為
靠椅上的父親
墊好毛巾,系好圍布
嗡嗡的電剪,從頸項開始
貼著發(fā)根往頭頂推動
一遍又一遍
發(fā)茬碰著剪刃,紛紛逃離
像一群驚慌的蚊蠅
飛滿父親全身
每次推過,電剪都在
父親頭上留下一道白痕
仿佛分開草叢的小徑
父親的額角,長著一顆肉瘤
它是老人用盡力氣,從身體里
一點一點拔出的釘子
一會工夫,光頭的父親
成為一座收割后的山
無比燦爛
而我,就是一個農(nóng)人
一邊收拾著工具
一邊被豐收濕潤了雙眼

為父親剃須
父親沒有絡腮胡
也不是山羊胡
父親只長著大眾化的胡須
父親的胡須長得快
剛過兩天,嘴唇周圍
又布滿密密匝匝的銀針
胡須與頭發(fā)一樣
是寄生在父親身上的叛徒
一直在出賣他的年歲
父親討厭胡須
偏癱后手腳不靈便
我就成了他的剃須刀
每次剃胡須
父親都半閉著眼睛
安靜得像個聽話的孩子
剃光之后,父親總是
下意識伸手抹一下嘴巴
似乎在悄悄驗證
父親不是不相信兒子
他是想知道,我活著
心尖是否磨鈍
最后一次剃
父親躺在老家的舊床上
睡得比上帝還平靜
我依舊剃得一絲不茍
絕不留一星半點胡茬
讓夢中的父親依然活得年輕
為父親洗衣
父親的每一件衣服都上了年齡
我對父親所有的衣服,都畢恭畢敬
父親的衣服懂得父親的心
為父親洗衣服時,我格外仔細
洗衣粉不過量,水溫恰如其分
我把每一件衣服都洗得高高興興
每次洗父親的衣服,我的雙手
都在與衣裳和褲子真誠交流
慢慢掌握知冷知熱的本領
衣裳告訴的事,褲子不知道
褲子告訴的事,衣裳不知道
我的雙手,成了父親衣服的知音
衣服們都跟隨了父親多年
對父親忠心耿耿,與父親最親近
對父親的所有秘密都守口如瓶
有時太匆忙,倒入了開水
泡在盆里的衣服被燙得痛不欲生
我便覺得,這是兒子對父親的殘忍
當洗掉了衣服的紐扣,我及時縫上
不讓父親失去一只眼睛;而衣兜里
偶爾洗出的分幣,就是父親的叮嚀
入冬那天,我雙手用力過大
搓壞了父親的內衣,它張開口
告訴我,父親需要添置一條圍巾
清洗干凈后,把衣服晾在窗外
被風吹得一件一件地飛舞,這時
每一件衣服,都是一個康復的父親
為父親買藥
父親與世無爭一輩子,最后卻要
面對一個叫血壓的敵人;他每天吃藥
就是要讓血壓像池水一樣風平浪靜
父親主要吃蘿卜麻片和丹參片
開始每天三次,后來減成兩次
父親吞藥時,常被嗆得喘不過氣
父親沒有想到,他的晚年
跟一堆藥瓶生活在一起
成了小小藥片的俘虜
病中的父親并未喪失記憶
藥快完了,總會提醒我買
蘿卜麻片兩瓶,丹參片三瓶
父親相信,血壓就是一只老虎
而每一粒藥都是一個籠子
只要堅持吃,血壓就會溫順得像貓咪
產(chǎn)藥廠家,我并不固定
有時選廣州白云山,有時選云南白藥
偏癱三年,文盲的父親從不知道
父親,只要能贖回你的生命
換取你的健康,我寧肯摳出眼珠
讓你吞下,寧肯切掉指頭讓你咀嚼
可是無論如何,我也成不了
治療你的藥片,甚至成不了一滴水
滋潤你一天一天干涸的心
最后,你無用的兒子只能祈禱
但他無法祈請上蒼把你挽留,只能懇求
你慢慢離去,讓可憐的兒子多一分孝敬
為父親洗澡
和偏癱的父親生活了兩年
我沒認真為他洗過一次澡
也沒讓他用過一次淋浴
最后回到老家,在土屋中
父親被兄嫂們脫得精光
由三人支撐著放入澡盆
被動坐在矮凳上,父親
始終勾著頭,不聲不響
瘦弱得跟甘地一樣
這是習俗中,必須的一洗
父親不曾想到,七十三歲了
還能回到遙遠的孩提
我用毛巾往父親身上澆熱水
然后擦洗頭部,再輕輕
揩凈面孔,然后再往下搓洗全身
我每澆一次水,都感覺
在澆向一株枯萎的莊稼
而每次搓洗,像搓著自己的傷疤
四十六年前,我小小的腦袋
枕著父親臂彎,也是這么洗
洗得一家人歡天喜地
如果可以,愿和父親交換身份
讓他躺在我掌心,在眾目注視下
洗出一聲滿地滾動的春雷
此刻,我即使淚如泉涌
也無法充當父親的淋浴
他用冷卻的病體,拒絕了我的手溫
注:曾看電影《我的父親甘地》,被稱為現(xiàn)代印度國父的甘地,晚年形象很精瘦,去世前的父親跟他十分相像。
為父親穿衣
父親今天仍然堅持早起
天邊沒亮縫就要出門
父親出門第一次不關心天氣
屋后的竹葉剪著風聲
房前的樹葉撫著細雨
父親出門第一次洗得這么干凈
父親習慣了舊衣服
補丁成為了身體的一部分
而這次一下就穿上嶄新的五件
父親穿衣服從不讓別人幫
偏癱三年也是自己動手
唯獨這回放心讓兒女們來完成
父親穿上這身衣服
就是天空穿上了茫茫夜色
就是大海穿上了深深靜謐
父親一生節(jié)儉
總有一些衣服舍不得穿
我就是父親至今珍存的一件
父親一生都在趕路
每一條趕過的路都是父親的一條腿
無論走多遠,也能原路返回
父親第一次不提前告訴
我們都清楚父親今天要趕路
我們都知道父親要穿新衣服
爸啊,你走慢點,你腿腳不好
媽在那邊已等你四十一年
不著急這會兒……
為父親縫褲
父親穿了六年的短褲又破了
口子在襠的位置
從原來的線路撕開了兩寸
左手握針線,右手拿褲子
我在襠上一針一針縫著
盡量讓針腳走得細密,走得整齊
短褲被洗得只剩下淡淡的藍
我縫上的每一針新線
都醒目得刺眼
有兩次,針尖扎進右手食指
滲出兩滴細小的血
就像從心里伸出的兩個紅色線頭
這是我第三次縫這條短褲
每次破了父親都不答應換
他說縫好了就是新的
只要父親愿意,我就這么
一直為他縫下去,直到把自己
縫成父親最貼身的一塊補丁
如果買回的針線不夠結實
我可以把自己磨成一枚針
我可以把自己紡成一團線
有一次,我為父親縫補時
他說母親已離開我們四十年
總有一天會踏著我的針腳回來
如今,父親也不在了
我還為他保存著一條縫補過的短褲
我相信,只要針腳在,父親也走不遠
注:因作者是左撇子,故針線握在左手。
為父親剪指甲
漫長一生,父親都在透支自己
唯有指甲不輕易支付出去
這是一筆留存在身上的本錢
指甲雖可日日見長,但父親從不
任其長下去,總是適可而止
方便自己隨時使用就行
先手指甲,后腳指甲
從右剪到左,又從左剪到右
我分明在修著一株老樹的枝丫
每次剪手指甲,拇指和小指
都剪得極少,留得長長的
仿佛一把把鋒利的刀尖
用手的拇指甲剝果皮,也掐穴位
用手的小指甲剔牙縫,也掏耳朵
幾十年來,父親就這么打理自己
父親的所有腳趾都受過傷
留在趾上的每一片指甲
都是一枚小小的勛章
父親十個腳趾,只剩八片指甲
兩個光光的小趾,貼著地面
像兩支寫禿了的毛筆
每次剪腳指甲,最怕碰到
父親的小趾頭,老覺得自己
就是那條路上磕掉指甲的石塊
記得小時候犯頭痛,父親總是
雙手按在我的額角,用拇指甲
叮太陽穴,叮著叮著,痛就散了
注:《現(xiàn)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出版)上,趾解釋為“腳指頭”,趾甲解釋為“腳指甲”,故本詩手和腳通用的指甲。

為父親配拐杖
父親極不情愿用拐杖
剛偏癱時,隨便挑了一根竹桿來拄
他也許覺得竹桿不等于拐杖
每次從外面回來,一跨進屋
父親就把竹桿扔在一邊
似乎是拐杖拖累了他的左腿
在家里走動,父親用手扶著墻壁
有時也扶門框和桌凳。他這么做
是要證明他的身體跟拐杖沒有關系
當站在父親身后,見他在前面
艱難移動著步子,便忍不住向前攙
父親總是將我推開,說自己能行
從臥室到客廳,從客廳到廁所
父親在白墻上留下一道道指印
這些痕跡是老人在一點一點涂抹著心
有幾回,由于墻面太光
父親的手剛觸到墻就突然滑開了
他被一堵墻重重摔在地上
于是,我在峨眉山下,為父親
買回一根資格的藤條拐杖
經(jīng)我勸說,父親走親戚用過兩次
在父親眼里,墻始終比拐杖可靠
他相信,只要每天堅持順著墻走
就可以走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現(xiàn)在,父親已離開整整一年
那根藤條拐杖仍倚墻而立
像個孤兒,似乎在等老人回來收養(yǎng)
為父親唱歌
“想想你的背影,我感受了堅韌”
我坐在沙發(fā)上,對著電視大聲唱
電視并沒有打開,手里也沒握話筒
“撫摸你的雙手,我摸到了艱辛”
我站在房門前,對著臥室大聲唱
臥室空空蕩蕩,床上僅有一條舊棉被
“不聲不響你眼角上添了皺紋”
我揚起頭,對著天花板大聲唱
天花板表情凝重,掉下了幾?;覊m
“聽聽你的叮囑,我接過了自信”
我面向一排衣柜,對著鏡子大聲唱
鏡子折射出反光,浮動著模糊的影像
“凝望你的目光,我看到了愛心”
我隔著玻璃,對著庭院大聲唱
庭院的銀杏閉著眼,葉子們緊捂面孔
“再苦再累你臉上掛著溫馨”
我推開落地窗,對著遠山大聲唱
遠山頂上有烏云,烏云長出閃電的根
“我的老父親,我最疼愛的人”
我佇立樓頂,對著落日大聲唱
落日哭紅了臉,突然把頭埋進西山
“這輩子做你的兒女,我沒有做夠”
我仰望夜空,對著月亮大聲唱
月亮這支麥克風,把歌聲擴散成滿天星星
“央求你呀下輩子,還做我的父親”
我背靠墻壁,對著墻壁大聲唱
墻壁掛著相框,掛著一顆靜默的雷霆
注:本詩所引用的內容,均摘自車行歌詞《父親》。
作者簡介:
印子君,四川富順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成都文學院簽約作家。出版詩集三部?,F(xiàn)居成都龍泉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