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臺北客
趙汗青
1
十七歲的外祖母指著冰箱上的臺北101,向我
托孤童年——不沾地的繡房里,窗口垂下兩只
晃晃的小腳丫。金手釧、藍眼睛,玉色的月牙與玫瑰
榴彈炮溜進她多云的夢里,遛成一道榴花紅的流星
尚未發(fā)育的1945,塞不滿一襲
民國紀年的旗袍?;蛟S,“漏斗型身材”天生適合流逝
十月的倒計時。而她是嫡出的北方,是被庶孽遺棄的河
沒有人還記得,她在歷史的后花園里蕩過秋千
在我們共同的語言里,“南方”是個在心口窩藏
臍帶血的處子。更何況,她一生未踏足的亞熱帶
末代的季風(fēng),只夠吹走她多情的父親。
島嶼的小葉榕枝繁葉茂,最宜妾室開枝散葉
臺北?臺灣。綺靡的燈火被外婆松動的牙齒
咀嚼成風(fēng)燭殘年。棠棣編就的竹書里,未穿過水晶鞋
的腳踵要外旋幾次,才能外遇回在小腹中接力的
母系血緣?而我,無法安心做一尊被歷史年過七旬的外孫
2
秋天的燕燕于飛,轉(zhuǎn)世為
春夜十點半的鐘聲。料峭街燈把香檳味的閃電
導(dǎo)入新世紀留聲機靡靡的骨骼。屬鳥的國語天后
啄開玉蘭的瓣膜,露出燈盞型的怦然心動
八月的暴君,萬物一衣帶水
奶茶色的泥濘瓢潑過膝,暗示我:是時候割袍斷義
而落雨的天空,松蘿垂到肩頭
我用初夜的月亮和你歃血為盟
北緯24度睡著太多誘惑,太多《詩》外的芳草萋萋
可宋美齡窈軟的腰肢,必不會成長為
風(fēng)吹日曬的行道樹。十五歲最大的失策:情愛是一套政治
而我還遠未學(xué)會,同鳩鵲弈棋的法門
祖母說:縱是她一甲子前孤筏重洋的父親
也沒掌握,腳踏三只船的秘籍
被辜負的人,報復(fù)性辜負春花秋月
殘害皮膚上的每一個,從三月就開始濕漉漉的夏天
3
也包括,你接過的第一株小雛菊上,細碎成朵的
三星在天的盛夏。街機的一個失誤,將紅豆
與水晶球一箭雙雕。枕著床腳入眠的女孩
身體畫成一個問號——人不何如枉少年?
三足鼎立的太陽烤亮南海上的扶桑
三進二的角逐不分勝負,只有哀怨雨露均沾
參商與更漏轉(zhuǎn)動三缺一的夜色
三個人把兩支桐花冰吻得落英繽紛
我愛的人駢儷四六,愛我的人四舍五入
正如祖徽的花環(huán)上,首字母的骨屑,縈繞成
滿天星的祭文。癡情的過客行色匆匆,引得
嬌憨的石碑自動去尋,掃墓者余香尚存的掌心
島鏈的吊墜上,海神的傳說讓信天翁誤解為童話:
若持刀的巫婆,肯歸還小人魚
十六歲的嗓音。我會趁勢奪下誅心的話筒
開宗明義:“對方辯友,你愛我嗎?”
4
然后,曾祖父逝去的竹馬聲,答答地跳進
風(fēng)煙的北平。當(dāng)逝去變成拾取,它就是皇城外
淺淺的篝火堆?;覡a與裊裊,分手成比干柴烈火
更幽微的你中有我——他穿五四裝的戀人
也曾在長安街,從深夜走到黎明嗎?
剛時興的冰糖草莓,天才地模擬著胭脂扣下
豆蔻型的小心臟。只要夠涼薄,長街就會變成胡同
鴛鴦會遠洋,你就會變成我
在四庫中箕坐,四庫不過是稗種如山的谷倉
你我捧著雷雨和燭火,高論用手還是用刀欺師滅祖
披發(fā)和左衽一起,野蠻成鎖喉的常春藤,斑斑銹跡
玷污了牧羊女的頭紗,與每一闕賀新郎
學(xué)院派劍客對不忠的詩人說:
我要你死,或者愛。只有待字的湖水中
鏡像對稱的初吻,方為以琴弦刺透衣襟的
春秋知己。這是漢語的秘密,也是我們的秘密
5
仰臥星空,京師大學(xué)堂的天頂畫是
1910的劍橋泅過1930的黃埔,對岸熟透的羊皮紙
吸干它渾身襤褸的水滴。此刻我應(yīng)舉杯
請久未舞蹈的冰輪,下一場柳如是都不曾見過的雪
告訴她:青山化作雪山更媚
江山本無名,帝王和舞姬讓它隨物賦形
正如高丘無女,你苦尋的女兒躺在青石長椅上
多余的芍藥蓋住整個夢境,已載不動更多余的
涕淚與反顧。我們游過的三潭映月,被偷天換日后
就成了日月潭。但照見的依舊是
另一種形式的我們。幸而橋下,并無半世前的
驚鴻照影。我以為,這是文學(xué)史法外開恩
可無骨的閩南語笑道:高山茶是杯沉淀的美學(xué),未被命運
蹂躪過的人,一代代被奶蓋虛幻的甜頭,誘入?yún)采暮谝?/span>
縱是如此,年輕的人也要在臨終前,用一盞茶的時間
留下遺言:我要春宵苦短,我要萬丈深淵
6
正如我在許多有酒無風(fēng)的時辰,對你口無遮攔的:
“此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我只能為文學(xué)
犧牲一次?!币股S沛,足夠我的信口開河
同銀河一起開閘,沖斷春天對左耳的曲水流觴
沖毀衣冠冢的灞陵。老眼昏花,她舉著無字的家譜
讓我確認,一個又一個“他”:他是風(fēng)流的行草
他是錐心的魏碑;他是永恒的顏楷,他是失傳的籀文
他是我們擎著肋骨,尋找的故鄉(xiāng)、春衫與心跳
她講她九十歲的父親:拄著死神骨瘦如柴的肩,
用近代史課本,按圖求索十九歲的初戀
我說:“姥姥你聽:在我們的語言里,金門和玉門
是不是像開辟鴻蒙一樣般配?”
就像我從未見過的:燭火的雙蕊,并蒂的芙蓉
好像濤聲四起,生來就要對春風(fēng)不度
“姥姥你看,臺北的白家公子,也寫過一篇《思舊賦》……”
而她搖了搖耳背多年的頭:“這《思舊賦》里沒有吹笛聲。”

追憶未來——評趙汗青《臺北客》
李舒揚
“美需要一個框架,而死亡提供那個框架。 ”這一洗練得帶有讖言靈氛的斷語,把在漢語中顧盼搖曳的“美”鎖進了沉沉魚枷。滿戲園磕著瓜子的臉都在等待她吐出那一句哀艷的“苦呵——”,她卻踩著花梆步蹚進了時間之河,深則厲,淺則揭。正如哲學(xué)起源于臨水照花時的傾身,在與倒影唇吻交會的瞬間完成和消泯,詩的節(jié)奏源自時間的涓滴,在復(fù)沓詠嘆間融匯壯大。倏忽的美在河水倒影中顯色,死亡不再是框架,而沉積為河床。
試圖對如此神光離合的美寫生是注定徒勞的,甚至是與詩同時間共享的流動性相悖的。Z由是選擇了以工筆完成寫意,以博物學(xué)家的氣魄容納花團錦簇的名物,以物象作為招魂記憶的靈器,以夷猶之筆隨時進入時間卻不破壞纖薄綿延的時間川流,讓“美”掙脫“事”,自發(fā)地開口言語?!傲駨椗诹镞M她多云的夢里,遛成一道榴花紅的流星”,零落如榴花的“l(fā)iu”在音韻上折射著“溜”的輕俏流連;“十月的倒計時”則把1911至1945的千余張日歷壓縮成倒流的雙十革命至十一建黨;“歷史的后花園里”,蹴罷秋千的少女躲藏的來客依稀是叱咤一時的王耀武;“棠棣”的兄弟情義與賜予母系親屬的“外”字拼貼出古中國磊落的性別偏私……篋盈箱滿的古典和隔霧看花的今典,似在“可讀文本”與“可寫文本”的分類之外再填一類“可觸文本”:即使不能精準(zhǔn)識別出一針一線的殷殷用意,閉目輕撫,依然能感受到四行一斷的六節(jié)詩歌拼成了六幅詩帕,其上有閨房里用錦緞層層包裹的嫩蕊細細、未被水晶鞋框定的溢彩流光。
“轉(zhuǎn)世”是天然帶有魔力的詞匯,語言如此輕易地賦予時間蝶變的機會,萬事萬物皆在振翅間翻轉(zhuǎn)。這是區(qū)別于“羽毛之輕”的“飛鳥之輕”,是卡爾維諾口中的“我尤其希望我已證明存在著一種叫做深思之輕的東西,一如我們都知道存在著輕浮之輕。事實上,深思之輕可以使輕浮顯得沉悶和沉重。 ”婷婷欲飛的語詞背后有輾轉(zhuǎn)過千百回的思量:狂歌竟夜的青春具象化為無言勾起的問號,“四舍五入”與“駢儷四六”將血肉之軀爛漫而殘忍地擠壓為首字母,而“三”的接力“謎底已在謎面上”地道破了情情愛愛無異于蠅營狗茍。但詩中最驚心的卻在于,Z選擇了“屬鳥的國語天后”——王菲最膩味爛俗、以至于切近“便酸酸楚楚無人怨”的歌曲以自況,映照其最下作卑劣、以至于啟人真正領(lǐng)悟“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情人。一如普魯斯特筆下的斯萬在深夜尋找音訊全無的奧黛特,以一個人的堅持完成兩個人的巧合,誓要在濃稠的黑暗中留下無形的歐律狄刻。然而,正如齊澤克所言,俄耳甫斯“是故意失去歐律狄刻,從而把她作為崇高詩意靈感的客體而重新獲得?!敝挥挟?dāng)斯萬徹悟“我浪費了好幾年光陰,甚至恨不得去死,都是為了我把最偉大的愛情交給了一個我并不喜歡、也和我并不一路的女人!”時、當(dāng)Z目睹“行道樹”背后依偎成雙的真相時、當(dāng)兩方的愛錯落出懸殊的高度差時,那轟然而下的沖擊力才能激蕩起詩歌的動因。
“你就會成為我”出現(xiàn)在全詩的腰眼位置,同樣也是全詩的支點。它“香肩擔(dān)道義”般地荷起了作為自我迷信的歷史、作為自我欺瞞的情愛,也荷起了作為自我發(fā)現(xiàn)的知己、作為自我映射的文學(xué)?!独子辍?、《紅燭》與四庫的點逗、以“我見青山多嫵媚”命名的鴻雁傳書、“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與“甚矣吾衰矣”的勾肩……Z青春得足夠蔥蘢,身量亦恰好擠得進春寬夢窄。一次次的秉燭夜游間,無名的湖泛起微波,在艾德加?斯諾的墓旁,影影綽綽褶皺出文章之林府。
這因人而事、由事及人的信任與愿望,這超乎“一只鳥尋找一個籠子”而類似“一朵花尋找一個春天”的熱忱與執(zhí)信,并不能被判定為感情的辜負與浪擲、因果與報應(yīng),甚至不應(yīng)當(dāng)以“感情”指代這種落霞孤鶩、長天秋水的心相。這不是凰求其鳳、鴦求其鴛,而是“感”求其“情”:Z祈愿的不是回答而是回響,一旦得到回響,干癟的翅根便貯滿了靈液,向著記憶中的天國之美飛升。等她不得已而墮回人間后,便用周天所見的行、碑、楷、籀,寫下自己的史書:在語言隱秘的高山之源,“金門”與“玉門”、金玉良緣與春風(fēng)不度曾經(jīng)燭影搖紅花開并蒂,曾經(jīng)如此地轉(zhuǎn)世,如此地相逢。
但真正的“轉(zhuǎn)世”不是蒙太奇般的時間折返與空間拼貼,而是“擎著肋骨,尋找故鄉(xiāng)、春衫與心跳”。作為漢語的逆子,Z以野心昭然的語詞創(chuàng)生力掩蓋了她語感中生生不息的故鄉(xiāng),那是個被處子血焐暖的南方:“正如我在許多有酒無風(fēng)的時辰,對你口無遮攔的”召喚著“就像那些動人的女子在黑暗中對我所說的”;“十五歲最大的失策:情愛是一套政治/而我還遠未學(xué)會,同鳩鵲弈棋的法門”呼應(yīng)著“我承認我一生最大的過錯在于/對青春,這唯一的知識,忍不住說過‘再來一回’”;甚至“我以為,這是文學(xué)史法外開恩”都孿生著“難道我的劍影,像一道歷史的皺紋”。連荊軻自己亦不曾想到,當(dāng)冥闇向死而春,蕭蕭易水旁也會有桃之夭夭。這是Z夢中聽到的回響。
于是,在Z追憶未來的同時,過去也向她敞開了一道門。不是永恒地錯失的親人、以錯失確保其永恒的愛人,而是蕓香本身向她致意:“等了你一百年,你終于來了。”

李舒揚,1999年生于遼寧大連,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當(dāng)代文學(xué)直博生,作品見于《星星》《詩歌月刊》等,跳舞,當(dāng)貓。

趙汗青,山東煙臺人,1997年6月生,北京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文藝學(xué)碩士在讀。本科畢業(yè)于北大中文系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曾入選第十三屆星星大學(xué)生詩歌夏令營,獲第十一屆中國校園“雙十佳”十佳校園詩人獎,第五屆國際詩酒文化大會現(xiàn)代詩銀獎。作品見于《星星》《詩歌月刊》《詩林》《中國校園文學(xué)》《散文詩世界》《青春》等。

顔梅玖:寂靜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