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花開
文/孫虎林

還在幾年前,春天的時候,我就留意到河堤邊的小游園里長著一棵開滿白花的樹。
小樹南邊有一段直通河堤的臺階,臺階下方挺立著幾棵高大蒼翠的松樹。這棵花樹株型夭矯,秀逸入畫。通常,我喜歡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欣賞。那時,早春的天空澄澈淡藍,一樹繁花若云似霧,在微風中輕輕拂動。那時,我輕輕走攏樹下,抬頭仔細端詳這纖塵不染的素麗小花。但見一花五瓣,玲瓏秀妙,花蕊修長,纖毫畢現(xiàn)。從花型看來,此花酷肖二月杏花,但絕非杏花。兒時,家中庭院有好幾棵大杏樹,我早已熟悉杏花的樣貌。意亂情迷中,我打開手機上的形色軟件。瞬間,一個輕盈靜美的名字跳脫出來,“李花”。原來,它就是我睽違多年的李花。
多年以前,我在鄉(xiāng)村中學上學。班上有一個男孩,家住雷家溝。他年方十五,個子不高,圓臉黑膚,頭發(fā)偏分。時常穿一件草綠色仿軍裝上衣,一笑兩酒窩,機靈調(diào)皮,可愛極了。稍感遺憾的是,他走路時小腿微彎。不過,在那個純真年代,鄉(xiāng)下孩子純樸善良,無人留意別人身上的瑕庛。我們都很喜歡他,他是班上的開心果。

夏天來了。忽一日,他帶來了一把李子。果子淺綠帶黃,表皮似乎還有一層薄薄的白霜。雖說不大,比核桃小了一些,但果肉肥厚,脆脆的,澀中帶甜。他告訴我,李子又叫麥李,麥黃時節(jié)成熟,果皮越黃越甜。麥李,這名兒聽著應景,可真是時令果品。我家院子杏樹上結的果子,就叫麥黃杏。麥李雖然好吃,但吃多了傷身。鄉(xiāng)間歷來有句俗語,“麥李樹下抬死人”。聽他這樣一說,我對他不覺刮目相看。他看起來就像個嘻嘻哈哈的孩子,似乎永遠長不大。沒想到知道得這么多,真是少年老成。這時,他又告訴我。李子樹開花可漂亮啦,像雪一樣白,雷家溝溝邊就長著一排李子樹。

過罷星期天,周一到校后。同學們竊竊私語,悄悄流傳著一個令人震驚的不幸消息。那個臉蛋圓圓,個子矮小的同學走了,他用一根繩子結束了尚未成年的生命。很快,班主任老師開始找同學們了解情況。我們一個個忐忑不安,面對老師的提問,實在回答不出什么。周六放學時,他很正常呀。背著書包步出校門,笑嘻嘻朝東回家,我朝北回家。隔著十幾步遠,我倆還相互揮手告別。

這是我第一次痛切地感受生命的無常。傷心惆悵中,他可愛的身影不斷閃現(xiàn)。盛夏時節(jié),酷熱的日頭炙烤著大地,知了躲在楊樹上扯長嗓子高歌。這時,從東邊傳來熟悉的叫賣聲:“賣洋柿子哎,賣洋柿子哎?!?/span>我的同班同學,那個矮個男孩又走村串鄉(xiāng)賣西紅柿了。于是,我迎上前去,問他喝水不,他說不喝。接著,摘下頭上的草帽扇著風,他早已汗流滿面。我挑了幾斤西紅柿,付錢時,他怎么也不要。塞給他后,他又從車廂揀了個挺大西紅柿塞給我。然后拉著架子車,一路吆喝著走向西邊村子。想到這里,我黯然神傷。怎么會呢,他還是個孩子呀,怎么會走上絕路呢?聽說他臨走時,在作業(yè)本上留下遺言。似乎不滿意自己的身高,流露出自卑情緒。不知確否?畢竟,他的離去,是那個夏天最憂傷的事情。

來年春天,我在二姐的婆家回家原,終于看見了正在盛開的李花。回家原在縣城南邊,一條小河從西向東蜿蜒流淌。河灘上長著一畦畦蔬菜,綠盈盈的,元氣淋漓。坡坎上點綴的果樹,這時節(jié)次第開放。粉白的杏花,淡紅的山桃花,清雅可人。那時,我看到近旁一樹春花,素白耀眼,直覺告訴我,它就是李花。當時,姐夫的三弟就在身邊。他告訴我,樹上開的就是李花。我走到樹下,枝頭繁花粉妝玉砌,成團成簇。數(shù)十只蜜蜂嗡嗡營營,鬧成一片。不知為什么,那一刻,我卻感到一樹李花有點孤冷,有點肅殺。因為,它潔白得有點出塵。看著我出神的樣子,三哥叮囑我,麥子開鐮時,一定要來回家原。到那時,李子就能吃了。

多少年過去了,說這話的三哥也走了。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我不明白人的生命何以如此脆弱。春去春又回,花開花又謝。人世間悲歡離合,幾多生老病死,隨風而逝。春來了,李花又開了。只是,流逝的生命,再也回不來了。
2022年3月17日

孫虎林,陜西岐山人,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散文集《青春祭》《半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