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晨
窗外風景蝗蟲般涌現(xiàn)。醒來,世界鼾聲
電擊我,如領(lǐng)受氣息游絲中那驚顫的下顎。
那些黑暗中偏轉(zhuǎn)的身體,零落在街道。
車飛馳,很快,柿子樹在高處的影中集結(jié)。
受潮的聽力蜿蜒過廳堂,盆栽的異景覆著
密語綿稠的偽裝,為了維持家具,位置的
糾纏從未被超越任何一種日常用品。
門鎖轉(zhuǎn)動,耳廓邊浮起一層郵綠的漆器。
是雨的渦輪。從假山般的樓群中間旋過,
商販攥緊的氫氣球飛躍至視覺的上限,
屏蔽著眼波。從此開始,我溢出房門的
每一步,是雨的割草機踩在我貧瘠的腳面。
窗外既望
當矮花沉旋,舊世界貼在你身上,
看的到嗎?霓虹廣告牌的日本少女
靜電般頷首,漠視電線桿下分贓的小學(xué)生。
白噪音的絞鎖困擾著我們,一條
細細的虛無圍在無限涌動的身軀,
當柳絮堆滿街巷,目光飄動如愛人在側(cè)。
望向深淵的眼睛也望向你,若你不聞
時裝罹患軟骨病,這攪動的春潮
發(fā)酵于人民頭頂臨照的薄薄命運。
那你呢?幸福是一種算法,
無論你怎樣計較那生變的窄門,
都走不出自己的暗室。
蘋果
蘋果的憨淳使我安頓下來。
就像果樹在生產(chǎn)隊控制的夢帝國中,
暴露了心智的想法。
而恰恰是,你的心扉會因為
停頓,留下夢遺般的痕跡。
褶皺、明顯,米面糧油的生活。
而恰恰是,你吃蘋果時的面孔,
那懸而緊的味覺弓,向你投擲,
在沸水鍋中綻妍著鮮嫩的花庭。
是遲暮的留香,白齒國含恨的驚厥,
讓眾多吮吸汁液的纖指與你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的
僅僅是因為你想吃蘋果那一刻鐘的政變。
反琵琶
或許失散多年的親戚突然找來
也不好說,這幾年的慪糟之難。
難言之隱呼之欲出:一種近似于
蚌殼緩緩打開的閃爍、被渲染成
溺亡的語境。我們世說新語,在斑斕的
新時代中國,前途似錦繁花相送。
每個人都在重復(fù)一天的諸多側(cè)面,
卻始終不能合眾者為一。是的多么
可悲,我們忙碌一天開始了新生活
小區(qū)簇擁的綠植互相攙扶,目送
挪移的魂魄有序退場。像被清空了的
超市貨架,那些陳列幾個世紀依舊還
有效的舊心腸,
無效的特效藥。
是死是活都仰仗一口提到嗓子眼的氣
要死要活都需要大量的肺葉
充滿蔚藍的諸多,充滿塵埃的諸多。
諸多盡在不言中……哦,我多舛的窮親戚
這浩渺的一瞬可沏杯半日的好茶
因為時日無多,要善始善終才對。
我來為你安魂,曲子就選你最愛聽的
敦煌小段:此刻琵琶站著,反彈無力。
雨悼辭
——致姥爺
那人一定在,聆聽之外。
遠遁的青山、墨竹、柳巖與
煙灰色。
那寺,那人,那潮濕的衣冠冢,
在被窩里寒顫的小外甥女,那寺,那人
在噼啪的聲音里越走越遠了……
朽木電線桿,熏黑的臘腸,小犬吠呦;
陰天姥爺家長滿雜草,燕子來時一身輕巧。
鐵銹酥麻,雕花一樣附在門檻扁平的門栓,
像結(jié)石盤旋在陽剛的陰柔處,像那寺在情節(jié)中反轉(zhuǎn)
像雨前的幾瓣傘,開合有序;像蝙蝠消瘦的隱喻,
總有種倒序的闡述理由(非說不可),在熄燈之前。
空中猝然長逝的喧嘩,眾鳥擁簇著,推開雨滴,
推開世間一切繁重的假象,也不見蹤影。
漫長的回音在人群之壁茫失了,
更深的衙前石獅,嘴巴里的腫瘤也被盜取。
這街道骨瘦嶙峋,小賣店倒閉了,
變味兒的櫻花糖,水塘綠藻如氣象。
那人,在豐盛的供鼎拜了三炷香……
那寺,在皸裂后,仍有泉涌如新。
讀詩
池塘里,鶴在下雪。
晨光的手不斷敲打著櫸樹,桔樹,菊樹,橘樹。
幾種樹編鐘般罰站著,像小時候我們幾個兄弟
跪在祠堂里被姥爺挨個兒打屁股。
雪,越下越大。窗欞邊緣睡著草木。
我默不作聲,眼中琢磨起爐火的性格?;?/span>
像溫潤的公子嗎?像一個空巢老人馱著背
在與我調(diào)侃不幸的家事。
而心中飼養(yǎng)的鶴睡著了,閑適已到懸崖邊。
我如釋重負,大口吸著燒焦的空氣?;秀遍g
看見一個人牽著一匹青騅在潮濕的河岸邊走。
我心一驚,
某首詩突然就讀懂了。
齊物論
我收斂樹木的站姿,在某種寫作深度上
我已淪陷了。怎么連,舊生活也會淪陷?
天空斑斕如遙遠小鎮(zhèn),怎么連,遠方的
野花開遍也會淪陷?我定睛回神,身后
無數(shù)林立的煙囪和孤煙升起,享受朝拜
玻璃中凝結(jié)的勞動能力。巨石碩大的心臟
必將在滾燙的中心永久孤獨。所謂脈動,
不過是引力的漣漪激起了奮勇者赴死的旅途。
我旁若無人,直直走向樹蔭下,一個受難者
的形象昭如日星。藤蔓纏住了一條蛇,隨即
消失不見,這倉促而精準的預(yù)言,必將使我
走向虛無的樹蔭。這兩幅面孔,來自需要與生產(chǎn)。
巨石碩大無比,接近某種壓抑,此刻我像
螻蟻一樣怕死,像一位居士一樣遁入巨石狹隘的
領(lǐng)域。我與顫動的光線互相置換,內(nèi)心的秩序
樹林的形象從此建立。太陽高懸秦鏡,怎么連
蝴蝶的剃刀也會寫出:時代褶皺的表面插滿了
旗幟與鶴立。我淪陷了,不知巨石已壓迫神經(jīng)
我變得可憐兮兮,易于辨認。所以每日清早,
我都進一步確認思想是否衷于自己,從空無的
窗格,等待晨光在我眼池里沉淀出,一小撮兒
行星聚攏。
安魂曲:大興安嶺往事
窗外疑有燃雷之勢,而圍欄內(nèi)的懸鈴
依舊被數(shù)碼琉璃中溢出的雅蠛蝶*的群飛
所策動得沒了法相。據(jù)荒寺掃葉僧言:
“咕夜瘦得可憐,一只黑貓的效益
堪比觀音巖” 我確定他說的隱喻性。
黑暗中已有銅佛,左眼跳而非右眼跳
吉兆到頭了。旋轉(zhuǎn)的祖宅要升天,不能驟停
這是合了風水的連山葬。景區(qū)的石獅和鏤空的
木梯,應(yīng)了那句“燒鬼不點隔夜燈”的俗話。發(fā)熱體
不是發(fā)光體的景區(qū)基礎(chǔ)設(shè)施,不應(yīng)被隔離于新建的
守碑之穴,或面壁的樟木。作為黨員干部,要遵守
紅色綱領(lǐng),堅決從網(wǎng)頁404*的魔障里燒了養(yǎng)鬼的
詭譎音頻。瘸腿的荸薺*,挖心的婆婆丁*,被拐賣的
貓爪菜和蕨菜*,皆被煉銅妖孽奸殺了去。和諧
家園,文明社會,良俗公約定不住這些蠢蠢欲動的
魑魅與魍魎,炮竹聲聲高于春晚筱筱,打井人
挖了口空巢的井,然后跳了進去,他死于粘稠的水性。
政府不給報銷,施工隊忍著山海的淚,無奈支付給
家屬和舉報者應(yīng)有的報酬,可他無兒無女哪來的那么多
干兒干女。志愿者活動仍將進行,屆時會招募更多
守林人或守靈人來到偏僻新村,駐地考察
靈異事件簿以公安機關(guān)的賬本為基礎(chǔ),以當?shù)?/span>
縣志為參照,特邀當?shù)厥⒚暮照茏?長老
解說“翹楚”一詞的由來:原指高出雜樹叢的荊樹*。
*雅蠛蝶,網(wǎng)頁404:(情色)取材于龍江新聞里的桃色誘惑
*荸薺:多年生草本植物,多栽在低洼處,地下莖也叫荸薺,扁圓形,皮褐色或黑褐色,肉白色,可作蔬菜或水果,可制淀粉。
*婆婆?。簴|北俗話,蒲公英。
*貓爪:東北野草,形似貓爪,味偏苦。
*赫哲族:赫哲族是中國東北地區(qū)一個歷史悠久的少數(shù)民族,民族語言為赫哲語,屬阿爾泰語系滿-通古斯語族滿語支(也有觀點認為應(yīng)歸入那乃次語支),沒有本民族的文字,使用西里爾字母來記錄語言,因長期與漢族交錯雜居,通用漢語。
*原指……荊樹:《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二版,963頁,[翹楚]詞條解釋句出處。
大悲咒
嘗試一種新理解,明月的高樓固定在燈芯的裝置上
此時高寒的矛盾凸現(xiàn)于蓮藕與臉譜之間,在古代
樹影中應(yīng)有隱士,屠刀,虎豹,能在高寒氣候的疆域
宣張形而上或醞釀鼠疫的理論。哦,這辯證的云叢生像
在那個側(cè)身偷蓮而不被發(fā)現(xiàn)的古代,理應(yīng)貶到
百姓的崖底。禁欲者私用玉梁榻,趁晨光未起時捕捉一只
極速前進的蚱蜢,在暗香浮動的過程,再次提及死亡的
兩個方面:身前,事后。而話題一再深刻,重復(fù)輪回的
多種方式,也是超度的多種轉(zhuǎn)折?!敖褚勾蟊狈綄傩詷O陰
而南方的明月仍有絕唱的陽性”不可調(diào)和之夜,眾僧禱斃。
摧花之手攙扶著晚歸的魂魄,在幾近崩潰的月色
再次提及死亡。這一次烏鴉群居高塔,明月威嚴不可侵犯。
而話題一再停頓,偏離遠處瀕死的界碑。國度的威嚴
一度曲解蓮的本意,就是,一群湖心之鷗向烏鴉塔聚集。
在解釋學(xué)上無解:一群高潔的政客向蛀蟲鉆空的樹心聚集。
僧侶不相信高寒的硬度,向死的語言變得疲軟
抵抗力差的一位修僧在欲凋的野花前,暴露了他對于言說
仍有墜崖般的恐懼。重新循環(huán)的夜色,在枯槁的青松
尚無發(fā)現(xiàn)禱告的痕跡,所以出于本能,要在這里建造
一座游蕩者的鐘樓。而此刻我趁夜點燈,明月與燈芯
在黑暗登臨的過程中綻裂如蓮的交媾、卷曲、不可解。
我深知我有記史的責任,我應(yīng)燃燈向幽靈講義:
我說的每一句話應(yīng)是咒,在語感上,應(yīng)該呈現(xiàn)大悲境。
林中記
“現(xiàn)在,我終于可以扮演我自己*”
清晨的扶手,睇來一叢
集體昆蟲:純粹介質(zhì)到
一種驅(qū)光的手段。在陰
樹墩上細偵歲月的胎動
何必回環(huán):不再起褶皺
與苔蘚。所背離的方向
足夠自證光線的流淌是
卵石下所有古蛇走失的
方式。建立反自然,而
非綠的傳統(tǒng)。不必重復(fù)
返回密林的意義,用來
對抗陰翳的骶髂。我們
視自身是堅果,不必再
為了呈現(xiàn)極端,而冒險
落入松鼠的輪廓。天空
如此規(guī)模,不足我承重
林中諸多側(cè)面,對風的
素描是繽紛的洗劫???/span>
非空,非飛,非鳥獸作
潰散之姿:一朵云停滯
露水中背負重物的昆蟲
屈從引力的權(quán)威,下墜
而我作為世界最早蘇醒
的一批,也在不斷下墜
像一株蟲草:你在呼喚
美,而我正躲在花叢間
堆靜電、堆詞、堆蟲卵
堆我清晨霧碎的真身。
現(xiàn)在,我終于……*:引自葉丹《錢澄之:不與龍同眠》
秋逝之夜
秋蠅演奏我。
我沿著長腿蚊的豎笛音,一路探去。大概有大荒經(jīng)般恒久。琥珀色流光在天空肆意流行和抒懷,涼風吹薄明亮的弧度(天上的倒刺?),很快得見肉桂色的瘦提琴在女孩掌中持著,精細之弦仍顫抖著寂靜波紋中一團花蛇盤繞的虬枝,那四散的小徑曲向幽處。幽靈般,涂抹于周圍的燥熱氣體。惰性成分充塞鼻腔和陰瓣,是大蒜素上頭了的追逐。
悠云的多聲部滯留起閃爍的小河床。我欲念“墮肢體”批判口訣。女孩拉琴,針樹林晃動鬼影團團。我有云手般滯空的快樂。她像剝落,的海的,小時候那游動飛島上中立國的漆黑旗桿。
“沿著煙。爬上水霧眉頭,接近她美麗死了”
“不了不了,我褲襠有刺客,塊莖般氤氳的,癌”
我經(jīng)歷過很多此刻。就像此刻。此刻內(nèi)心像扭結(jié)次元壁的弦,七彩棉一樣。我經(jīng)歷過很多人,可她身上分明有整個歷代的節(jié)日祝福。我是巨大樹冠上凋零的花風暴。她是削圓了的筆尖上停飛的水上風采。
所以她一拉琴,我就聽見潮濕里起立的手。翻騰著偉大氛圍的并不是清晰街燈可構(gòu)建的,那是一種美麗死了。美麗的人都有一個美麗的首都。我冷冷靠在清淡的河岸邊,像尸體,抱著地球旋轉(zhuǎn)的尺子度量嘹亮的鐘聲。草叢里變矮變丑的花束像齒輪磨動鐵教堂的火樹銀花。街燈像衰老的飛蛾爬升徐增的曖昧,讓一切有良心。這讓人想起悠遠年代某處小鎮(zhèn)的風流野史。她:母體退化的子事件。
我走出公園?;貞浘拖裼|摸漏電金屬,
那晚的輕枝低垂;
那晚的河灘顯得生澀。

鐘庸,2001年生于黑龍江寶清縣?,F(xiàn)牡丹江求學(xué)。作品散見于《詩刊》《北方文學(xué)》《中國校園文學(xué)》《詩歌月刊》《詩林》《江南詩》《星火》等刊物,曾獲第四屆零零國際詩歌獎,第八屆野草文學(xué)獎和第八屆中國邯鄲大學(xué)生詩歌節(jié)詩歌組二等獎等。偶有入選年選。

顔梅玖:寂靜的力量
葉朗:野草拔節(jié)的聲音
楊勇:想象的藝術(shù)家
失速的飛翔----悼念3.21空難同胞
彈片撕裂天空(7)
??耍赫l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
“90度詩點”:內(nèi)聽與外達----讀森子的詩,張媛媛
李舒揚:婉轉(zhuǎn)的回音
楊河山:舞紅綢子的女人
安海茵:彼時萬物潑濺寒意
“原則詩社”日月鳥:水彩美學(xué)抵達自由的坡度
“張?zhí)抑拊娬摗保簩Α肮诺洹钡呐灿?、轉(zhuǎn)化與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