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語
這個不起眼的山坳,能娶上媳婦的不多。三叔三十了,終于拐來一個媳婦。
前些年,爹說要給三叔到貴州買個媳婦。聽人家說得有鼻子有眼,五千元就能買個不缺胳膊不缺腿兒的,一萬就能買個漂亮的眼睛帶電的。娘說,別吹牛了,你有錢嗎你?要買讓老三自己買!在外邊干建筑,還能混不下個錢?四叔都娶媳婦了。
四叔是倒插門,娘說合的。我們村里石翠是獨生女,她爹活著時給他們掙下了一個大院兒,有墻有門樓。比起別的家用籬笆插的院墻,她家顯得氣派多了。石翠長得很漂亮,皮膚白不說,性子也好,從不多嘴,說起話來總是先抿嘴笑。娘先是想把她介紹給三叔,但石翠娘說和三叔差的年齡有點大,和四叔合適。這樣四叔就從山里“嫁”到了平原上。四叔開車,是長途客運司機,當(dāng)時也很風(fēng)光。
娘給三叔說了好幾起。三叔人長得不丑,個子也高,就是靦腆,沒話。別人問他,他才抬眼皮瞅一眼,回話的時候又總瞅著自己的手。姑娘都喜歡敞亮的男子,三叔自然不受待見,慢慢的就落單了。奶奶哭著說,三叔看來是個和尚命,沒有結(jié)婚的福呀!
誰曾想,三叔自己談戀愛了,拐了萊蕪的一個姑娘。萊蕪也是個窮山溝。這姑娘初中下了學(xué),到濟(jì)南建筑工地上當(dāng)工人。三叔在工地上管賬,吃吃喝喝都?xì)w他管,算工資結(jié)賬也歸他管。三叔看著姑娘青澀,就格外照顧她。一來二去,兩人就好上了。我該叫她三嬸,只是她和三叔沒扯證。三嬸從家里出來時沒帶戶口本,而且她的年齡還小,不夠結(jié)婚年齡。可她已經(jīng)腆起了肚子。娘說就在平原上落腳吧,先不去山上老家了。山上缺吃少喝,三叔還得回城里掙錢,舍著三嬸一個人也不放心。
娘擔(dān)起了照顧孕婦的責(zé)任。三嬸在我家很快就熟悉了,有時還開我爹的玩笑:“喊你一聲公公,你也不嫌小?!蓖馊硕纪抵?,笑三嬸有點兒半吊。要是有腦子,怎么會跟人跑了?還找了一個山里的人!三叔隔三差五就回來,提著一個黑皮包。里面裝著大白兔奶糖,有時候是花生酥豆,都是來哄三嬸的。
那次,三叔來得匆忙,把我娘叫到了一邊。等他們說完悄悄話,娘鎮(zhèn)定自若地把我們叫到一起:“你三嬸她娘要來了!要是問起來,你們就說你四嬸家那個院子是你三叔家的!”我們聽著大人的談?wù)?,猜測是三嬸的娘總不見閨女回家,就到城里工地上找,發(fā)現(xiàn)三嬸早不在那里了。后來她找到了三叔,要跟著一塊兒回來。三叔撒謊說,得給家人說一聲才好招待,于是提前回來想計策。
娘對三叔說,你娶不上媳婦不就嫌你在山里嗎?現(xiàn)在先編個謊,讓老四家的院子全當(dāng)是你的。為了像模像樣,娘領(lǐng)著三叔和三嬸去四嬸家住。四叔雖然不在家,但四嬸和她娘都很樂意幫忙。娘說:“你們都別慌,有我呢!她娘要真來了,我應(yīng)酬著?!贝蠹叶汲粤硕ㄐ耐?。

三嬸她娘真來了,三叔和爹去車站接的她。三嬸她娘嗓門很大,四方口,一笑露著大板牙,一看是個爽快的人。她娘還提了一兜瓜子。娘和三嬸她娘過招,才知道三嬸家不是純農(nóng)民。三嬸爹在礦上當(dāng)工人,有工資,過幾年就退休了,后邊哪個孩子年齡合適,就去頂班。三嬸娘有點惋惜:“按說我這個閨女年齡合適,正好頂她爹的班兒!誰想她自己找了主,上你們這兒來了。那也行吧,找個好婆家比找個好工作還重要!”
娘專門請了廚子,對三嬸娘好一頓招待。七碟子八碗,熱湯熱菜,冷盤涼菜,上菜上得讓三嬸娘招架不住,一個勁兒搖手:“太浪費了,可別再上了!”看她的笑模樣,對我們這一大家子人還是挺滿意的。
吃飽喝足,自然是去看閨女。到了四嬸的院子,她不住打量,不住點頭:“可比我們那里的院子大!這墻還是磚的!”三嬸有點膽怯,但見了娘的那個親熱,瞬間把尷尬都遮過去了。三嬸娘聽我娘介紹了四嬸,問:“你家住在哪?”四嬸沒反應(yīng)過來,說我也住這兒。三嬸娘問這是沒分家嗎?還住在一塊兒?娘趕緊接話:“她四嬸這一陣兒為了照顧她三嬸兒,臨時住在這兒。他們山上有老院?!?/p>
三嬸娘走的時候,說:“過一陣子我再來!那時候就是來催生了!”大家都哈哈笑,送她過了村西的石橋。三嬸娘說:“你們都甭送了,讓我女婿送我就行。”三叔在自行車后邊綁了一塊雪白的毛巾,三嬸娘坐在后座上朝大家揮手。娘又講下一步:三嬸的娘不知道啥時候再來,大家不要放松警惕。三叔也不敢去城里打工了,除了擔(dān)心她娘來,更掛著要待產(chǎn)的三嬸。三叔帶三嬸回山上住了。三叔說:“就幾里路,她娘真要來了,提前到山里給我捎個信兒,我就說去城里體檢了。”這也講得通。
誰曾想,三嬸娘又來的時候,輕車熟路地殺進(jìn)了村兒。她有點暈頭轉(zhuǎn)向,問村里趕羊的。趕羊的說沒三叔這個人,倒是有四叔這個人,應(yīng)該是四叔的哥哥吧?可他不在我們村兒,他家在山里。那個院子是四叔和四嬸的……一切全穿幫了。
三嬸娘被領(lǐng)到我家的時候,鼻子、臉都不正了。任憑我娘怎么好茶好飯,三嬸的娘把桌子拍得咚咚響:“那院子到底是誰的?嫁閨女不就圖閨女有個好著落嗎?要是嫁到山里,缺吃少喝的,你養(yǎng)閨女你不心疼?”娘忙不迭地說:“院子確實要給老三!老四和老三早就交涉好了,山上的兩套院子給老四,老四把這一套院子給老三。老四這不是開長途,還沒回來嗎?”三嬸娘說:“要辦就趕緊辦!你們把合同簽了,把章蓋了,我心里才踏實。你不是說能做主嗎?那你這一回就做主吧!”到節(jié)骨眼上,娘哪敢做這個主。三嬸娘說那過些日子,她再來。再來,就得看到房契。大家要送她去河西過石橋。三嬸娘說,你們不用送了,讓你們家老大推車子送我去吧。我爹推來一輛獨輪車,兩邊各有一個柳條框。三嬸娘胖大,她坐在一邊,車子明顯地歪向她那邊兒。我爹搬了一塊大石頭放在另一邊壓著取平衡,三嬸娘不愿意,說石頭太沉了,走不快。這是明顯讓我爹受罪。我爹咬咬牙,把皮帶扣在脖子上,硬生生抬起車把,左胳膊使著勁兒,推著三嬸娘上路了。
三嬸娘再來,是山上的小伙子下來捎的信兒。她娘直接到山里了,不知找誰打聽的,到了村口才有人給打了小報告。三叔帶著三嬸藏到了別人家,三嬸還樂得咯咯笑,說:“這真像打游擊呀!”三嬸娘撲了個空,坐在沒院墻的院子里,撫著腳踝哭了一大場。
三嬸娘再來的時候,還是來了我家。她開門見山:“木已成舟,我也只能認(rèn)命了!孩子這也得出滿月了吧?我來了這幾趟,孩子都不愿跟我回去,那說明倆人感情也不錯。我也不能當(dāng)拆散姻緣的王母娘娘?!彼褞淼膵雰罕蛔?、肚兜、小鞋兒、尿布都撂下:“你就給她說,也不用躲著我了!等過兩個月,她想回家,隨時歡迎她回去,帶著女婿和孩子。”三嬸聽了我娘的轉(zhuǎn)述,低著頭,半天沒笑。孩子能豎著抱了,頭也能支住,靠在肩膀上了。
這時候,三嬸娘最后一次來。三叔的家底兒三嬸娘早已經(jīng)知道,也沒什么可藏著掖著的了。三嬸娘和三嬸在屋里嘰嘰咕咕說了半天。
過了不久,三嬸說回家探親。三叔有點怵頭,去了那邊,不知怎么看那一家人的臉子呢?三嬸說:“要不,就我自己先回去趟趟路,回頭咱們再一起去?”三叔覺得這樣比較妥當(dāng)。
但從那,三嬸就再也沒回來。聽說三嬸頂了她爹的班兒,到礦上當(dāng)了正式工人,也找了個工人嫁了。三叔帶孩子去三嬸娘家要過人。三嬸娘家反問三叔:“我閨女呢?一個大活人都讓你養(yǎng)沒了,我還沒找你要人呢!”
自此,三嬸的娘再也沒有來過我們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