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球廳關(guān)門,讓人出乎意料。如果說是效益不好,沒人覺得意外??伤麄冴P(guān)門,卻招來了警察,說有人報(bào)警臺球廳進(jìn)了賊,丟了一大筆錢。
有人猜測,臺球廳弄了這么大的門面和招牌,里面場地空得都能當(dāng)籃球場了。擺的臺球桌蒙了灰,幾天不見一個人影,來來往往的人都沒有往里窺探的欲望。這是哪個老板這么氣定心閑,干著這么一個不掙錢的營生?還有人猜測,說不定是貪官洗錢的吧?掙不掙錢無所謂,能把貪來的錢洗白了就等于掙錢了。
偶爾臺球廳也會有顧客進(jìn)去來兩把。他們旁邊就是一家房產(chǎn)中介公司,幾個小伙子在門口抽著煙,懟幾口空氣,望著天空,瞇著眼,然后用锃亮的皮鞋把煙頭碾滅,幾個人搭著肩膀就進(jìn)了臺球廳。他們把白襯衫的袖子挽到上臂,彎腰垂下來的領(lǐng)帶和筆直的西褲,顯得他們很紳士。尤其是,當(dāng)其中一個在身體趴到臺面以后,左手架橋,握桿的小臂放松并自然垂直要試桿時(shí),還挺像專業(yè)球手。如果有花臂的社會青年,故意露出胸前的汗毛或臂上的圖騰,他們就又躲到門口抽煙去了。
房產(chǎn)中介老板的兒子也喜歡臺球,和幾個店員混的熟,總也去蹭球。臺球廳只有一個前臺,坐在高高的辦公桌后面,沒人去刷卡,他就不會把頭抬起來。辦公桌上隨便落著一些報(bào)紙和文件,他也不知道收拾。也沒人去怪他。這種整潔工作似乎只有小姑娘才做得來??膳_球廳沒有小姑娘。
他喜歡中介老板的兒子,總是喊他:“旺仔,你今天又沒上學(xué)?”老板兒子姓王,前臺把他喊成旺仔,和他們臺球廳的名字重復(fù),一語雙關(guān)。
旺仔總是憨憨的,笑的下巴也像在抽搐:“高叔叔,別笑話我!我就不是學(xué)習(xí)的料,天天在桌子上趴著,我的胳膊肘都起繭子了?!?/div>
旺仔熟練地架桿,瞄準(zhǔn),近距離大角度高桿輕推,袋口在右,然后他就想右角度出桿。高叔叔說,旺仔,不錯啊,你該當(dāng)職業(yè)選手。
旺仔說,老爸不同意呀!非得讓我學(xué)文化課,說考不上大學(xué)沒飯吃。
高叔叔說,我也沒考上大學(xué),我不照樣有飯吃。
旺仔背對著他,球正好掉進(jìn)洞里。你吃的那還叫飯?旺仔看不起前臺。
前臺說,你再看不起我,那我多少還自食其力。你看門口躺著的那個乞丐,飯都混不上,討飯都不知道在哪討。
那個乞丐不知怎么賴上了這里,天熱了,他還穿著破棉襖,露著黑乎乎的棉花,油漬麻花,像上了機(jī)油一樣發(fā)亮。他的破被褥連蒼蠅都不招。他黑黝黝的眼睛,顯得臉不知多長時(shí)間沒洗了。
里面乒乒乓乓有桿落球,他也不管,照樣躺在那里。他似乎一直在那里躺著。臺球廳很少有人,外面的空地兒就成了乞丐的專有地。
旺仔說,如果他走專業(yè)選手的話,說不定早就出名了。他爸貼在輔導(dǎo)班上的錢,能把他全身圍好幾圈了。要是把這錢花在打斯諾克上,他說不定早就年少成名了。
前臺嘆口氣,可惜你年齡太小了。
旺仔發(fā)根沒遮住的脖子顯得比較白,燈光一照,有點(diǎn)兒亮。他說,我要把報(bào)輔導(dǎo)班的錢掙回來。
前臺笑,那你得好好學(xué)習(xí)呀,錢早晚會掙回來。
中介的店員喊旺仔走,他們得帶顧客看房子了。
旺仔可以隨便在這兒玩兒。除了上學(xué),進(jìn)臺球廳是他的一大喜好,可惜沒人陪他。前臺有時(shí)候溜差,把鑰匙給旺仔,讓他幫著看店。
房產(chǎn)中介也鎖了門,他們都去幫著新樓賣房子了,二手房已經(jīng)不景氣,新房也需要帶客戶。旺仔的爸爸讓他幫著看店。旺仔說,你們那里文件太多,丟了我可擔(dān)不起,還是把門鎖了吧。旺仔自己去了臺球廳。
他去的時(shí)候,乞丐仍然在那里躺著。一只流浪貓拖著肥胖的的身體嗅著他的一個破糖瓷缸子。乞丐渾然未覺,合著眼,不知道這覺怎么那么多?
旺仔在里面乒乒乓乓搗鼓了很久,每個臺球桌都打了幾把。實(shí)在無聊,他走到門口,想起該吃點(diǎn)飯。
他鎖上門,看到睡著的乞丐。停住腳,他問,爺爺,你不餓嗎?
乞丐繼續(xù)睡著。他的提問像一團(tuán)陰影或是超聲波,慢慢的才傳過來,乞丐似乎這才預(yù)感到別人的關(guān)心,慢慢睜開眼,眼角的白色眼屎似乎把他的眼睛糊住了。啊,啊,問的我嗎?乞丐勉強(qiáng)應(yīng)著。他試著把胳膊彎起來,把上半身子撐住,慢慢坐了起來。
你不餓嗎?旺仔問他。
乞丐沒有回答,他好像在琢磨答案。
旺仔沒再理他,轉(zhuǎn)身去了旁邊的包子鋪。等他出來,把裝著兩個包子的塑料袋放到乞丐的搪瓷缸子里。吃吧,一個醬肉包,一個牛肉包。
乞丐的手黑的像竹耙,他把僵硬的骨節(jié)伸出來。
旺仔喝完豆?jié){,兩個包子讓他的小肚腩鼓起來。門口遮住一片影子。他抬眼看去,看到乞丐趴在玻璃上,探頭探腦。
他走到門口,說爺爺你打臺球嗎?
啊,啊,乞丐又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教你打臺球。旺仔說。
乞丐往后退,又躲到他的破褥子上。
旺仔卻打定了主意,他牽住乞丐的破袖子,往里拽他。乞丐趔趄著,想把自己埋到被子里去。
不知是被旺仔打動了,還是好奇,反正沒有人,乞丐還是進(jìn)到了臺球廳。
旺仔把球桿放下,說不行,你手太臟了。來,你到這兒洗洗手,洗洗臉。
他把乞丐領(lǐng)到衛(wèi)生間。乞丐先去撒了泡尿,打開水龍頭,水卻把他激了一下,他整個人像觸了電。隨后他適應(yīng)了,搓著兩個手掌。肥皂盒上的肥皂也干透了,乞丐一直把它搓得冒出泡沫。他把臉洗凈,水珠從下巴往下滴答著。乞丐用手抹一把,甩掉水珠。
行了行了,旺仔迫不及待地把他推到臺球桌前。
幾個月過去,沒人發(fā)現(xiàn)臺球廳外面的乞丐有了變化。夏天了,他的行李挪到了小公園的長木椅上。
有一天, 中介店員發(fā)現(xiàn)了乞丐的襯衫和他們的款式一樣,只是臟兮兮的,被汗?jié)n浸的發(fā)黃。你從哪撿的我們的工作服?店員問他。乞丐囁嚅半天,別,別人給的。給你什么你都要?。康陠T笑話他,似乎笑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乞丐伸出手抹一把臉,他的手干凈多了,雖然多皺,有斑。
旺仔放了學(xué)回來,臺球廳的前臺就下班了。旺仔說,爺爺,咱倆繼續(xù)練。
旺仔告訴乞丐,他已經(jīng)私自藏了1萬塊錢,他要為自己準(zhǔn)備參加斯諾克的盤纏。乞丐只是聽著,不置可否。
旺仔說,他可以辦卡的,但他老爸覺得他年齡小,沒必要。“我現(xiàn)在也有身份證了,為什么不給我辦張銀行卡呢?”旺仔的苦惱,主要是沒地方藏錢。
乞丐聽到旺仔說自己存錢的辦法:你知道嗎?這一個學(xué)期的英語口語班我沒有報(bào),這就攢下了2800元,奧數(shù)我也沒報(bào),又是3000多。去年的游泳課,我自己悄悄去退費(fèi)了。他們那個游泳池都沒有放水,教練讓我媽去領(lǐng)錢,我老媽連電話都不接,以為他們是打騷擾電話。我把錢領(lǐng)回來,教練說你一定要把這個退款的票據(jù)交給你家人。我教個毛線呀!我爸媽光一心想著怎么掙錢。
乞丐只是聽著。旺仔把所有的小九九像打算盤一樣撥拉給乞丐聽。
隨后,旺仔的一萬塊錢丟了。旺仔把它藏在了臺球廳的一個角落里,那里扔著一個廢棄的飲水機(jī)。他用塑料袋兒裹著用報(bào)紙疊好的錢,放在了飲水機(jī)柜子里面。沒有人知道他的秘密。
是誰把錢拿走了?旺仔懷疑過乞丐??伤麤]給乞丐透露過他藏的地點(diǎn)。
錢丟了,這事兒要報(bào)警,不就把他前面的事兒都暴露了?11歲的旺仔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冷靜。他不動聲色地打著臺球,看著仍然貓?jiān)谵k公桌后面的前臺,對他說:“高叔叔,你知道那個乞丐為什么老是在你們外面睡覺嗎?”
嗨,這有什么,他愛在哪睡在哪睡。高叔叔頭也不抬,他正低頭劃著手機(jī),炒股票。
錯!因?yàn)槟銈冞@不來人,乞丐有1萬塊錢,他把錢藏在你們臺球廳里了。
???高叔叔蹦起來,好像椅子上通了電。你說的真的假的?
這我能騙你嗎?旺仔把他怎么給乞丐買包子,怎么偷偷把他領(lǐng)進(jìn)來打臺球說了一遍。
哎喲,旺仔,你怎么能做這種事?他一個乞丐,你教他打什么球呀?也怪,他哪來的錢呢?
說不定撿垃圾撿的唄!旺仔的解釋也不無道理。
那要真有這1萬塊錢,可不能放這兒,趕緊的,讓他自己拿走!高叔叔到門口喊乞丐。乞丐正靠在墻根兒,瞇著眼。沒有破被褥,他顯得精神多了。
乞丐被他喊的一愣一愣的,走到門口,聽明白是讓他拿錢。乞丐奓著手:“要錢?我沒錢。什么錢?不是打臺球不讓我交錢?不是這個錢?什么錢?”
旺仔的底氣更足,乞丐越說不明白,他越有機(jī)會把錢找回來?!澳阃??你的1萬塊錢藏在這里了,你放哪了?高叔叔讓你拿走?!?/div>
“1萬塊錢?你的一一?我的?〞乞丐糊涂了。
旺仔和高叔叔一起審乞丐。乞丐眨巴著眼,不知道怎么回答,嘴里啊啊的,變成了啞巴。旺仔拖著他,走到飲水機(jī)那,打開空空的柜子:“你不是把錢放在這里面了嗎?現(xiàn)在錢怎么沒有了?”
沒人細(xì)究旺仔的舉止,乞丐只是搖著手,啊啊的,說著錢,沒錢,錢……
高叔叔報(bào)了警。警察來了, 攝像頭早壞了,他們搜遍了臺球廳的角落。臺球廳實(shí)在不像是能藏錢的地方。沒辦法,警察把乞丐帶走了。他們要回去詳細(xì)審問。警察說,這么久就沒人來說這兒有乞丐的事兒。他肯定是有親人的,必須遣返回故鄉(xiāng)。最不濟(jì)也要送到收容所,政府不會不管他。
旺仔急哭了。錢沒了,乞丐也被帶走了。
高叔叔說,這個臺球廳就形同虛設(shè)。老板靠它去招商引資,聯(lián)合了十幾個職業(yè)球手還要推上市,幾年了,到現(xiàn)在也沒動靜。
旺仔說,投資他個毛線!那1萬塊錢!1萬塊錢到底哪去了?
高叔叔看著他鄒巴起來的團(tuán)臉兒,感動地說:“旺仔,你是真善良!給乞丐買包子,教他打球,他錢丟了,你還這么替他難過。你這種好孩子不多了!”
“去他個毛線吧!”旺仔哭著,手一抹臉,甩一把淚珠。
臺球廳轉(zhuǎn)讓了,一家健身館接了手。他們要把臺球廳上面的吊頂拆了,層高5米,足夠裝籃球架了。
高叔叔和他們交接的時(shí)候,裝修工人拆著天花板的方塊。喵嗚,一只黃貓躥出來,跳到地板上。
裝修工人嚇得收了手,再從腳手架上往里看:“原來那只流浪貓?jiān)谶@里做窩了,里面還有兩只小貓?!?/p>
他們從天花板里面掏下來的不僅有小貓,還有塑料袋兒,破報(bào)紙,被抓撓的成片成綹的一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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