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的詩詞觀
——讀書札記
梅 岱
2021年,用了大半年時間讀完九卷本《毛澤東年譜》。
《年譜》中有許多涉及毛澤東讀詩、吟詩、論詩的內(nèi)容,摘錄在讀書筆記中,竟有二百多條、三萬余字。
今年以來,對《年譜》讀書筆記中有關(guān)毛澤東詩論的內(nèi)容作了認真梳理,又搜集、整理了散見于有關(guān)專著、回憶文章中的史料。綜合對照起來仔細研讀,多有感悟,受益頗深。
毛澤東一生以詩詞為伴。詩人臧克家說:“他一生與詩結(jié)下不解之緣,雖日理萬機,而胸中始終有個詩字在!”毛澤東飽覽詩詞典籍,寫下了許多不朽詩篇,也留下了許多關(guān)于詩詞的點評、批注、談話、書信和文稿。
據(jù)張貽玖《毛澤東和詩》所載,毛澤東逝世后,他書房里留下了大量生前閱讀過的古典文學作品,其中僅他圈畫和批注過的,就有詩歌1180首、詞378首、曲12首、賦20篇,涉及429位作者。毛澤東還喜歡閱讀詩話之類的著作,如《歷代詩話》《全唐詩話》等,其中對清代袁枚《隨園詩話》的批注圈點最多。這些談詩論詞的歷史資料,穿越時空、歷久彌新,今天讀來仍讓我們深有感觸和啟發(fā)。
毛澤東詩論的特別之處在于,他首先是一位偉大的政治家,他是以政治家的眼光來審視、品評詩人和詩詞作品的。格局、視野、胸襟、氣度決定了他的詩論往往不是就詩論詩,不是純美學、純藝術(shù)的評點和解讀,而是政治觀、大局觀、審美觀的結(jié)合。
毛澤東詩論的另一個特別之處是,他本人就是一位偉大的詩人,他自己寫詩詞,有著豐富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也就是我們說的“發(fā)言權(quán)”?,F(xiàn)實中,常常是不寫小說的人評論小說,不寫詩詞的人評論詩詞,而毛澤東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來論詩說詩,因而他的詩論有著更強的說服力。
可以說,毛澤東的詩論精辟而深邃、豐富而獨到,因此構(gòu)成其自成一體、別具一格的詩詞觀。學習毛澤東的詩詞觀,領(lǐng)略蘊含其中的文化立場、文藝思想、文學觀點,不僅對中華詩詞的當代發(fā)展有著重要的方向性意義,而且對當今詩詞創(chuàng)作也有著重要的方法論意義。
“詩當然應(yīng)以新詩為主體”
談到詩歌的發(fā)展,毛澤東一貫主張“以新詩為主體”,“詩嘛,主要應(yīng)該是新詩”,他特別提倡“年輕人學詩就學作新詩”。
所謂新詩,即是“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出現(xiàn)的白話詩、自由詩。
毛澤東對新詩的發(fā)展成就是肯定的。他說,“新詩的成績不能低估”,“郭老的《女神》,聞一多的《紅燭》,就打動過許多人”。1938年的一天傍晚,毛澤東應(yīng)邀參加延安邊區(qū)印刷廠的工人晚會,詩人柯仲平朗誦他的敘事詩《邊區(qū)自衛(wèi)軍》,讀了一半,怕占用毛澤東太多的時間,便停下問:“要不要繼續(xù)?”毛澤東一揮手說:“念下去!”毛澤東聽完,握著柯仲平的手,高興地說:“你把工農(nóng)大眾作了詩的主人,對民歌形式進行了吸收、融化,為詩歌大眾化作出了辛勤的努力?!泵珴蓶|特意把詩稿帶了回去,并批下八個字:“此稿甚好,趕快發(fā)表”,后來評論說:“云南詩人柯仲平真有股犟勁!”
毛澤東雖對新詩的發(fā)展給予肯定,但也明確指出其問題,并提出了它的發(fā)展方向。1965年,他在關(guān)于改詩給陳毅的信中說:“用白話寫詩,幾十年來,迄無成功。民歌中倒是有一些好的。”他多次跟人講“我不讀新詩”,并詼諧地說:“除非給我二百大洋?!?/span>
對于新詩存在的問題,毛澤東多次作過剖析,直指新詩的弊處。這里摘其有代表性的三段話:其一,“現(xiàn)在的新詩,太散漫”“不成形”“不引人注意”。其二,“現(xiàn)在的東西中,有許多有一種毛病,不反映民眾生活,因此也為民眾所不懂”。其三,“新詩于民族情感不甚合腔,且形式無定,不易記,不易誦”。
由此,毛澤東提出一個重大命題,即新詩的出路。他說,格律詩和新詩,都應(yīng)該在發(fā)展中改造。
如何改造呢?1958年,毛澤東在成都會議上講,“我看中國詩的出路恐怕是兩條:第一條是民歌,第二條是古典,這兩方面都提倡學習,結(jié)果產(chǎn)生一個新詩”,“將來我看是古典同民歌這兩個東西結(jié)婚,產(chǎn)生第三個東西。形式是民族的形式,內(nèi)容應(yīng)該是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對立統(tǒng)一”。
1957年1月14日,毛澤東同臧克家、袁水拍談詩時說:“關(guān)于詩,有三條:(一)精煉,(二)有韻,(三)一定的整齊,但不是絕對的整齊。要從民間歌謠發(fā)展。過去每一時代的詩歌形式,都是從民間吸收來的。要調(diào)查研究,造成一種形式。過去北京大學搜集過民謠,現(xiàn)在有沒有人做?要編一本現(xiàn)代詩韻,使大家有所遵循?!?/span>
精煉、有韻、一定的整齊,這三條當屬古典詩詞的特點了,新詩發(fā)展理應(yīng)繼承這樣的傳統(tǒng)。而民歌又是產(chǎn)生自民間,最接地氣、最具煙火氣,有著最鮮明民族文化基因的藝術(shù)。新詩如果真正把二者融合起來,便是中國化的、時代化的、受人民群眾歡迎的藝術(shù)。
也就是在這次談話中,毛澤東強調(diào):“在古典詩歌、民歌基礎(chǔ)上發(fā)展新詩。一方面繼承優(yōu)良詩歌傳統(tǒng),包括古典詩歌和‘五四’以來革命詩歌的傳統(tǒng);另一方面,要順應(yīng)時代要求,以求得新詩的發(fā)展?!边@實際上提出了新詩改革的重要原則。
毛澤東還談到,在文藝領(lǐng)域的改革中,“新詩改革最難,至少需要五十年。找到一條大家認為可行的主要形式,確是難事。一種新形式經(jīng)過試驗、發(fā)展,直到定型,是長期的、有條件的。譬如律詩,從梁代沈約搞出四聲,后又從四聲化為平仄,經(jīng)過初唐詩人們的試驗,到盛唐才定型。形式的定型不意味著內(nèi)容受到束縛、詩人喪失個性。同樣的形式,千百年來真是名家代出,佳作如林。固定的形式并沒有妨礙詩歌藝術(shù)的發(fā)展”,“將來趨勢,很可能從民歌中吸引養(yǎng)料和形式,發(fā)展成為一套吸引廣大讀者的新體詩歌”。
雖然毛澤東關(guān)于新詩的見解是零散的,但匯集起來卻是系統(tǒng)的。目標、原則、路徑,還有時間表,實際上毛澤東已經(jīng)設(shè)計和規(guī)劃了一張清晰、完整又令人鼓舞的新詩改革發(fā)展藍圖。
毛澤東談話到現(xiàn)在早已超過五十年了,遺憾的是,他提出的新詩改革并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重視,他構(gòu)想和期待的新詩形式即“新體詩歌”仍未形成整體氣候,有些新詩離形式感越來越遠。但愿,會有更多的當代詩人特別是年輕的詩人們,能夠從毛澤東的這些思想和主張中受到啟發(fā)和借鑒,并將其付諸實踐。
格律詩“要發(fā)展,要改革”
“不斷地推陳出新”
毛澤東提出“新詩主體論”,是一位政治領(lǐng)袖在科學把握詩詞發(fā)展規(guī)律的基礎(chǔ)上,對詩詞發(fā)展方向的深邃洞悉和理性思考,但這絲毫不意味著他對古典詩詞的輕視。黨史專家陳晉曾評論說:“作為懂得藝術(shù)規(guī)律的政治領(lǐng)袖,他有時候很注意在自己的個人愛好和文藝運動的倡導之間,劃出一條適當?shù)木€來。”
1956年夏天的一個夜晚,毛澤東在武昌東湖客舍,躺在藤椅上仰望天空,隨口吟道:“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椗?。”他同工作人員說,“這位作者死了一千一百多年。有人說這是‘舊詩’,可直到今夜,我還感受到此詩的新意。把詩分成新、舊,是不科學的。把從外國引進的詩,像馬雅可夫斯基的‘樓梯’、莎士比亞的十四行,叫‘新詩’,其實這都是洋人的、死人的,何‘新’之有?……把格律詩叫‘舊詩’,含有貶義。就我個人興趣說,我則偏愛格律詩”,“格律詩之所以打不倒,是因為它從《詩經(jīng)》以來有幾千年的發(fā)展歷史,至今還有人喜歡”,“格律詩是打不倒的,除非有更好的東西代替它”,“凡是對人民有好處的東西,人民不會打倒它的”。
1958年的一天,毛澤東在同工作人員談起為什么在給《詩刊》回信中說,發(fā)表舊體詩詞怕謬種流傳、誤人子弟?他說,那是針對當代青少年講的?!芭f體詩詞有許多講究,音韻、格律,很不易學,又容易束縛人們的思想,不如新詩那樣‘自由’,這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舊體詩詞源遠流長,不僅像我這樣的老年人喜歡,而且像你這樣的中年人也喜歡。我冒叫一聲,舊體詩詞要發(fā)展,要改革,一萬年也打不倒。因為這種東西,最能反映中國人民的特性和風尚,可以興觀群怨嘛,哀而不傷,溫柔敦厚嘛……”
細細品味這些談話,能夠深切感悟到毛澤東對舊體詩詞的喜愛。這種喜愛當然不僅僅是“個人興趣”和“偏愛”,而是站在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傳承和中國人民精神寄托的高度,來評價舊體詩詞的當代價值的。
毛澤東的結(jié)論是,舊體詩詞要發(fā)展、要改革,一萬年也打不倒。
看到這樣的文字,確有振聾發(fā)聵、醍醐灌頂之感。
是啊,“五四”新文化運動中,舊詩詞曾經(jīng)是新舊文學之爭的焦點。一些激進文人全盤否定古詩詞,把格律詩詞連同八股、駢文、小腳等,視為束縛自由的枷鎖和鐐銬,提出以形式革命為突破口統(tǒng)統(tǒng)打破。文化虛無主義者們不光要“打倒孔家店”,還要“打倒古詩詞”。
歷史已經(jīng)證明,格律詩沒被打倒,依然是一棵扎根中華文化沃土中的參天大樹,枝繁葉茂、生機勃勃。古風今律,千載傳承;舊韻新詞,流風于今。任何一種文學藝術(shù)形式,只要它有深厚的文化根基,只要受到人民的喜歡,它就有頑強的生命力,就永遠不會被“打倒”。
關(guān)于格律詩如何發(fā)展,毛澤東曾講過,“要不斷地推陳出新”,“我們每個人都在考慮過去和將來、繼承和發(fā)展的關(guān)系”。他說,格律詩的“格”與“律”是歷史的產(chǎn)物,是約定俗成的,不能任意打破,否則就成了順口溜。他還說:不論平仄,不講葉韻,還算什么格律詩詞?掌握了格律,就覺得有自由了。同時,毛澤東也提出格律詩和新詩一樣,要在發(fā)展中不斷改造創(chuàng)新,要求格律詩和新詩互相學習、取長補短。毛澤東曾說:“新詩的作者,要學格律詩的含蓄凝煉,哀而不傷、怨而不怒,還有可以興、觀、群、怨。格律詩要學民歌的時代色彩、鄉(xiāng)土氣息和人民情感?!彼€講過:“中國的舊詩中,有一種擬古體,就是過分的謙虛,自己沒有獨創(chuàng)的風格,一味模仿別人。”因此,他大力提倡寫詩作詞也要有獨創(chuàng)精神。
傳統(tǒng)是要尊重的,遺產(chǎn)是要繼承的,但毛澤東的主張是,尊重和繼承絕不是模仿和蹈襲前人,而是推陳出新、守正創(chuàng)新、返本開新。
即便在格律上,毛澤東一方面強調(diào)要嚴格遵從,指出“不講平仄,即非律詩”,另一方面又主張形式服從內(nèi)容,只要詩的意境好,破點格也無妨。昆明大觀樓有副180字的長聯(lián),作者是清代云南名士孫髯,毛澤東對此聯(lián)十分贊賞,稱之為:“從古未有,別創(chuàng)一格”。《楹聯(lián)叢話》還記載,晚清云貴總督、號稱“一代文宗”的阮元看到這副長聯(lián),覺得平仄對仗不工,且文采不足,便下功夫作了修改。毛澤東閱后,在改本旁批道:“死對,點金成鐵?!?/span>
其實,毛澤東自己作詩填詞,在格律上也不是一味死究。他寫的《蝶戀花·答李淑一》上下闋就不是一韻到底,為此他還曾專門自注:“上下兩韻,不可改,只能仍之。”
以上這兩個例子可見,在詩詞創(chuàng)作上,求正容變、尊古但不泥古是毛澤東的一個重要主張。過于機械的求工求正的“死對”,很可能就會“點金成鐵”、因詞害意。實際上,包括李、杜、蘇、辛在內(nèi)的大家,破格而成的千古名篇也不在少數(shù)。
守正,才能賡續(xù)傳統(tǒng);創(chuàng)新,才能實現(xiàn)超越。毛澤東曾引述魯迅的一段話,說“好詩已被唐人寫盡,后人要超過唐詩,除非有能翻過如來佛手心的本領(lǐng)”。后來話鋒一轉(zhuǎn),又說:“其實,魯迅自己就有這個本領(lǐng)。他引雜文入詩,比許多唐人詩更高,更耐人尋味?!?/span>
這里需要我們品味的是“引雜文入詩”,這不就是對格律詩的發(fā)展、創(chuàng)新、改造嗎?毛澤東之所以說魯迅超過許多唐人,就是肯定魯迅具有“引雜文入詩”這樣的膽識、勇氣和成效,這樣的獨創(chuàng)精神。其實,毛澤東本人的詩詞已雄居詩詞歷史的高峰,“泰山北斗”,就其社會影響力、藝術(shù)感染力而言,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對唐人的超越。
雖然毛澤東多次講到格律詩難掌握,不提倡青年作古詩詞,但他還是常常要求干部們學習古詩詞,要求身邊工作人員學習古詩詞。1975年,已是重病在身的毛澤東詢問北京大學中文系教師蘆荻,學校開沒開詩詞曲賦課?蘆荻說現(xiàn)在沒有書,毛澤東隨即說,咱們搞一部吧,選他五百首詩,五百首詞,三百首曲,三十篇賦。
毛澤東一生浸潤于中華文化、中華詩詞。早在1915年,22歲的毛澤東給同學湘生的信中寫道:“梁(啟超)固早慧,觀其自述,亦是先業(yè)詞章,后治各科。蓋文學為百學之原,吾前言詩賦無用,實失言也?!笨梢?,那時的毛澤東就已確立了治學理想,確立了“先業(yè)詞章”的“初心”。
到了晚年,他需要思考和囑咐的事情很多,但心心念念的竟然還有古詩詞的傳承和普及,這實在令人動容。給大學生們編一部詩詞曲賦選,成了老人家一個未了的心愿。這應(yīng)當也算他留給后人們的一個“文化交待”吧。
“詩是人民創(chuàng)造的,
我們是人民的代言人”
1960年5月14日,毛澤東會見日本、古巴、巴西、阿根廷等國的外賓時,外賓們紛紛贊揚毛澤東的詩在國外很受歡迎。毛澤東說:“過去的主題是反帝反封建的問題。社會主義建設(shè)這七年中,也沒有寫幾首詩,整天忙得很,把詩搞掉了。詩是人民創(chuàng)造的,我們是人民的代言人?!?/span>
詩是人民創(chuàng)造的,詩人要做人民的代言人,這就是毛澤東詩詞觀中最具根本性的思想。作為政治家的毛澤東,畢生都把人民放在心中最高的位置,為人民服務(wù)、為人民奮斗,人民至上是他的使命和初心。作為詩人和詩論家的毛澤東,把人民和詩詞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是極其自然的。
早在1939年,毛澤東給延安魯迅藝術(shù)學院的詩歌社團——路社回信,開宗明義就講:“包括詩歌在內(nèi),我覺得都應(yīng)是適合大眾需要的才是好的。現(xiàn)在的東西中,有許多有一種毛病,不反映民眾生活,因此也為民眾所不懂?!?/span>
毛澤東自己就是人民詩人。他心系人民、感念人民,用詩詞反映人民的悲歡,抒發(fā)著自己的人民情懷。
1958年6月30日,《人民日報》一條新聞吸引了毛澤東的注意。新聞里說,江西余江縣基本消滅了血吸蟲,這讓作為人民共和國領(lǐng)導人的毛澤東激動不已。他“浮想聯(lián)翩,夜不能寐”“遙望南天,欣然命筆”,寫成《七律二首·送瘟神》。
詩成后,毛澤東念給衛(wèi)士封耀松聽,小封聽了連說“太好了”。毛澤東問:“什么地方好?”“那你明白意思嗎?”小封說,“句句都好”,“反正聽著就是好”。毛澤東說:“告訴你吧,是我們的人民真好,太好了?!?/span>
毛澤東還破例寫了250多字的后記:“六月三十日《人民日報》發(fā)表文章說:余江縣基本消滅了血吸蟲,十二省、市滅疫大有希望。我寫了兩首宣傳詩,略等于近來的招貼畫,聊為一臂之助。就血吸蟲所毀滅我們的生命而言,遠強于過去打過我們的任何一個或幾個帝國主義。八國聯(lián)軍,抗日戰(zhàn)爭,就毀人一點來說,都不及血吸蟲。除開歷史上死掉的人以外,現(xiàn)在尚有一千萬人患疫,一萬萬人受疫的威脅。是可忍,孰不可忍?然而今之華佗們在早幾年大多數(shù)信心不足,近一二年干勁漸高,因而有了希望。主要是黨抓起來了,群眾大規(guī)模發(fā)動起來了。黨組織,科學家,人民群眾,三者結(jié)合起來,瘟神就只好走路了?!?/span>
在這段話里,毛澤東對人民生命健康的深切掛念躍然紙上?!耙磺f人患疫,一萬萬人受疫的威脅。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對人民苦難有著切膚之痛!
兩首歌頌人民、歌頌人民事業(yè)的詩,張揚了人民創(chuàng)造歷史、“六億神州盡舜堯”的人民史觀,自然會成為六億人民建設(shè)社會主義的強大精神動力,其意義遠非毛澤東謙稱的類似“招貼畫”的“宣傳詩”。在這方面,他為所有的詩人樹立了一個光輝的榜樣。
我們還可以看到,毛澤東對古代詩詞的評價,很重要的標準和尺度也是“人民”。
他講《詩經(jīng)》:“大部分是風詩,是老百姓的民歌。老百姓也是圣賢?!?/span>
他說屈原:是“中國一位偉大的詩人”“一名偉大的愛國者”,“他的形象保留在每個中國人的腦海里”。
他說李白:“唐代杰出詩人。他像天才詩人普希金對俄國人民的貢獻那樣,為中國人民寫了許多珍貴的藝術(shù)詩篇?!?/span>
他說杜甫:“是中國古代最偉大的人民詩人。他的作品是中國后代人藝術(shù)欣賞的不朽文獻。杜甫的詩,代表了中國人民天才的獨特風格,也是給全人類留下的優(yōu)秀的文學遺產(chǎn)?!?/span>
他說白居易:盡管他在宮廷,但是仍然接近群眾,并在作品中表達普通老百姓的情緒和愿望,“江州司馬,青衫淚濕,同在天涯。作者與琵琶演奏者有平等心情。白詩高處在此,不在他處。其然豈其然乎?”
毛澤東特別指出“白詩高處”?!案咛帯碑斎皇歉呙髦?,或者可以理解為高出他人一籌之處。在毛澤東看來,白詩高處在于詩人對琵琶女不幸的同情和對現(xiàn)實社會的憤慨。詩人身處高位,卻與老百姓平等相視,這是何等可貴!這自然也是他的詩能流傳千古而不朽的奧妙所在。
我們知道,毛澤東對魯迅的評價是極高的。他曾說:“魯迅是中國黑暗時代的偉大的革命戰(zhàn)士,文學戰(zhàn)線的領(lǐng)導者。魯迅的心和我們是息息相通的。”有一次他同日本來賓談話時專門講到:“魯迅的詩是為中國人民寫的。”
毛澤東多次談及魯迅《自嘲》一詩,認為是“他的自白”。他常與領(lǐng)導干部講起“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應(yīng)該成為我們的座右銘,“千夫”在這里就是說敵人,對于無論什么兇惡的敵人我們決不屈服?!叭孀印痹谶@里就是說無產(chǎn)階級和人民大眾。一切共產(chǎn)黨員,一切革命家,一切革命文藝工作者,都應(yīng)該學魯迅的榜樣,做無產(chǎn)階級和人民大眾的“?!保瞎M瘁,死而后已”。
毛澤東為什么這么看重魯迅?看重魯迅的詩?就是要為中國文藝工作者、中國的詩人樹立一個榜樣,提倡一個方向:做人民大眾的牛,為人民大眾寫詩。
為人民大眾寫詩,詩人就不能脫離群眾,就要到實踐中去,到人民大眾中去。他講屈原,“如果繼續(xù)做官,他的文章就沒有了,正因為開除‘官籍’,‘下放勞動’,才有可能接近社會生活,才有可能產(chǎn)生像《離騷》這樣好的文學作品”。毛澤東曾經(jīng)給詩人袁水拍寫信,表揚他的一首諷刺詩寫得好,向他提出建議:“你應(yīng)該多寫些。我感到你做編輯不如出外旅行。可以請人代理你的職務(wù),出外跑幾個月回來,做幾個月編輯再出去?!?/span>
“為什么人的問題,是一個根本的問題,原則的問題”,“我們的文學藝術(shù)都是為人民大眾的”,這是毛澤東最鮮明的文學觀點。作為文學藝術(shù)的詩詞,自然也應(yīng)秉持這樣的立場。詩詞不是曲高和寡的精英文化、貴族文化,是屬于人民的大眾文化,理所應(yīng)當為人民放歌抒情。詩詞的源頭活水在基層、在群眾,從人民、從基層汲取養(yǎng)分、獲得靈感,也是高水平詩詞創(chuàng)作的不二法門。
“要寫重大題材”
講到詩詞,當然要講題材。1957年1月14日,毛澤東邀請剛創(chuàng)刊的《詩刊》負責人、詩人臧克家和袁水拍到中南海談詩歌創(chuàng)作,其中就談到:“聽說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后,大家不寫革命題材了。對作家要安排,要管與不管相結(jié)合,要寫重大題材?!痹诮o陳毅的信中,毛澤東強調(diào)要“反映階級斗爭與生產(chǎn)斗爭”。何其芳在《毛澤東之歌》一文中也回憶道,毛澤東曾強調(diào)“詩歌要反映人民生活,要寫抗日的現(xiàn)實斗爭”,并稱這是“詩歌的革命任務(wù)”。
寫什么、怎么寫要尊重詩人們個人的實踐和探索,但提倡什么、反對什么則是政治領(lǐng)袖應(yīng)該考量的。
毛澤東對作家不寫革命題材當然不贊成了,他旗幟鮮明地提出要寫重大題材。他曾經(jīng)同吳冷西說:“我有時也寫些舊體詩,但是,問題在于內(nèi)容,表現(xiàn)什么思想,什么主題,什么傾向,贊成什么,反對什么,這就有階級性了。”
文學界曾經(jīng)有過關(guān)于題材問題的爭論。題材決定論、唯題材論不對,因為題材并非衡量藝術(shù)水準的唯一尺度,小題材也可以表現(xiàn)大主題,但是借反“題材決定論”來漠視重大題材、革命題材,當然也是不對的。
這又涉及到文學與政治的關(guān)系了。把文學的功能簡單歸結(jié)成為政治服務(wù)是片面的,但具有意識形態(tài)屬性的文學要完全脫離政治、脫離社會現(xiàn)實是不可能的,所謂要文學作品“超功利”“同政治保持距離”也是不可能的。誠如魯迅所說:“即使是從前的人,那詩文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謂‘田園詩人’‘山林詩人’,是沒有的。完全超出于人間世的,也是沒有的。既然是超出于世,則當然連詩文也沒有?!?/span>
1958年成都會議期間,毛澤東到杜甫草堂參觀,工作人員向他展示了不同版本的杜詩集。他若有所思地說:“是政治詩?!彪S即吟誦道:“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用詩人的痛苦和“天下寒士”的痛苦,來表現(xiàn)社會的苦難、時代的苦難,由憂國憂民的情懷轉(zhuǎn)變?yōu)椤皬V廈千萬間”“寒士俱歡顏”的理想,這不就是毛澤東倡導的重大題材的詩嗎?
我們看看毛澤東一生的詩詞,便可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毛澤東詩詞始終聚焦中國革命和建設(shè),幾乎全部是重大題材。
1962年,毛澤東在其《詞六首》引言中自謙地寫道:“這六首詞,是一九二九——一九三一年在馬背上哼成的……文采不佳,卻反映了那個時期革命人民群眾和革命戰(zhàn)士們的心情舒快狀態(tài)。作為史料,是可以的。”由此可見,毛澤東是以詩寫史,他的詩詞是艱苦卓絕的中國革命和建設(shè)的歷史記錄,當屬“史詩”。
作為偉大詩人,毛澤東以超凡的眼光洞察歷史風云變幻和時代潮流涌動,藝術(shù)地反映重大題材,揭示重大主題。不妨聽聽他的自述:
1935年寫的《念奴嬌·昆侖》,“主題思想是反對帝國主義,不是別的”。
1936年寫的《沁園春·雪》,是“反封建主義,批判二千年封建主義的一個反動側(cè)面”。
1949年寫的《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lǐng)南京》,“我寫這首詩也是,想以此鼓勵我軍將士,猛追窮寇,徹底肅清國民黨反動派的殘余勢力,將革命進行到底”。
1956年寫的《水調(diào)歌頭·游泳》,“是反映社會主義建設(shè)的”。
1962年寫的《卜算子·詠梅》,“是反修正主義的”。
反帝國主義,反封建主義,反修正主義,將革命進行到底,反映社會主義建設(shè),等等,以這樣重大的現(xiàn)實題材為詩,對于普通的詩人或詩詞愛好者來說,不是都可以輕松駕馭的,但就詩詞不能脫離重大題材的方向來說,是應(yīng)該遵從的。
任何一種藝術(shù),如果自恃其高雅,以陽春白雪、超凡脫俗自居,遠離現(xiàn)實、遠離時代,甘愿變成養(yǎng)在籠子里的金絲雀、花盆里的蘭草、玻璃缸里的熱帶魚,逢迎取悅有閑人和玩家們,或者只是關(guān)注一己悲歡的情緒表達,其價值便大打折扣,其生命力也就日漸衰退了。
作為文學藝術(shù)的詩詞,能不能投入社會生活的大潮流,能不能登上民族藝術(shù)的大舞臺,能不能融入時代進步的主旋律,決定了其地位和價值。
“詩言志”“心里沒氣,
他寫詩?”
1945年毛澤東赴重慶與蔣介石談判,《新民報·晚刊》發(fā)表了他的《沁園春·雪》,轟動山城,一時間洛陽紙貴,吟者如云,人們贊嘆毛澤東的氣魄、胸襟、豪情與才情。在重慶的一次聚會上,詩人徐遲見到毛澤東,便向他請教如何寫詩。毛澤東沒說什么,只是在徐的小本子上寫下“詩言志”三個字。
“詩言志”出自《尚書·堯典》。“志”,即志向、志氣,信仰、理想,精神、情懷。志有大小,小乃一己之悲喜,大則天下之憂樂。“詩言志”三個字自然是概括了詩詞最本質(zhì)的特征,當然也被歷代詩人們奉為吟詩填詞的圭臬。曾有學者講,“詩言志”是中國詩論“開山的綱領(lǐng)”。
毛澤東與蘇聯(lián)漢學家費德林談起《詩經(jīng)》時曾說,“《詩經(jīng)》是中國詩歌的精粹。它來源于民間創(chuàng)作,都是無名作者”,“(作者)把自己的思想意念變成簡練的詩歌和歌謠”,“這是語言藝術(shù)和詩歌形象發(fā)展中最有價值的內(nèi)容”。正是基于這樣的思想,毛澤東給徐遲題寫的三個字便是作詩最基本的要旨。
毛澤東曾贊揚鐵骨錚錚的明代重臣楊繼盛(字椒山)的詩是“中國格律詩的精品”,把他寫的“遇事虛懷觀一是,與人和氣察群言”這兩句詩作為自年輕時就遵從的處世原則,并說,“詩言志,椒山先生有此志,乃有此詩”,“唐人詩曰:‘邑有流亡愧俸錢’,這寥寥七字,寫出了古代清官的胸懷,也寫出了古代知識分子的高尚情操。寫詩就要寫出自己的胸懷和情操,這樣才能引起讀者的共鳴,才能使人振奮”。
說到“詩言志”,很多人都會想到毛澤東1910年給父親抄寫的那首詩:“孩兒立志出鄉(xiāng)關(guān),學不成名誓不還。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币员磉_他一心向?qū)W、志在四方的決心。實際上,毛澤東的很多詩句都是“志”的表達:“紅軍不怕遠征難”是頑強意志,“而今邁步從頭越”是昂揚斗志,“欲與天公試比高”是非凡心志,“敢教日月?lián)Q新天”是雄心壯志,等等。
毛澤東的詩論中,“志”和“氣”是統(tǒng)一的、分不開的,有“志”而不能達,則“氣”生。他曾說,司馬遷對《詩經(jīng)》品評很高,說《詩》三百篇皆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然后他引申開來解釋道,“發(fā)憤之所為作,心里沒有氣,他寫詩?”
1964年,毛澤東會見美國友人安娜·路易斯·斯特朗。斯特朗問起他在同蘇聯(lián)論戰(zhàn)中的作用時,他說,“只寫了幾首詩,我自己沒有什么其它的個人武器?!睘槭裁茨嵌螘r間毛澤東能創(chuàng)作出這些詩詞?是因為他對蘇聯(lián)修正主義有太多的“氣”。
1958年,毛澤東在一次談話中講道:司馬遷的《史記》、李時珍的《本草綱目》,都不是因為稿費、版稅才寫的,《紅樓夢》《水滸傳》也不是因為稿費才寫,這些人是因為有一肚子火才寫的。他還在其它場合講過一些類似的例子。比如,他說秦觀的《踏莎行·郴州旅舍》是其“窮愁潦倒,憂憤滿腹”之作,陸游寫《卜算子·詠梅》,是因其“陷于孤立”“蒼涼寂寞”等。
“氣”也好,“火”也好,都是內(nèi)心的憤懣、怨恨、怒氣,都屬于“志”,或是志的表露、志的延伸?!峨x騷》中“屈心而抑志,抑志而弭節(jié)”,屈心自然生氣,自然會有牢騷,亦即北宋歐陽修概括的“窮而后工”。當然,這“志”在毛澤東那里,既包括抑郁不平之氣,也包括慷慨豪邁之氣、歡喜愉悅之情,即所謂詩詞“興觀群怨”的功能。
有氣則有了《詩經(jīng)》,有氣便有了《離騷》,有氣而有了毛澤東驚世駭俗、氣壯山河的詩篇,詩自然也就成了毛澤東獨具威力的戰(zhàn)斗武器。
“詩貴意境高尚,
尤在意境的動態(tài)變化”
在毛澤東的詩論中,常常出現(xiàn)這樣的詞匯:詩興、詩味、詩意、詩境。
1941年,毛澤東在給毛岸英、毛岸青的復信中說:“岸英要我寫詩,我一點詩興也沒有,因此寫不出?!?/span>
1948年,毛澤東和周恩來、任弼時率中央機關(guān)由陜北向西柏坡轉(zhuǎn)移,路過五臺山,周恩來要主席作首詩留作紀念,毛澤東說:“詩興有,但沒有大發(fā),今天不作詩了?!?/span>
1959年,毛澤東在鄭州會議講話中說:“有詩意的人才能寫詩,沒有詩意也要他寫,這不是冤枉?你要我在鄭州寫詩,我的詩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1961年的一天夜里,毛澤東為寧夏的同志書寫《清平樂·六盤山》,江青在一旁要求說:“你可真是,誰讓你寫你都寫,那也給我寫一首吧!”毛澤東皺著眉頭說:“你要我寫什么?總得有些詩境、詩意嘛!”
可見,沒有詩興、詩意、詩境是寫不出詩的。
毛澤東在1958年講過兩段關(guān)于詩詞意境的話。一次在中南海頤年堂開會,毛澤東同劉少奇、周恩來談起詩詞,說:“神奇的想象,奇妙的構(gòu)思,大膽的夸張,嚴謹?shù)钠截聘袷胶蛯φ?,是唐詩的特點,也是詩的意境之所在?!绷硪淮问浅啥紩h結(jié)束后,毛澤東視察三峽,在輪船上同工作人員談起詩詞時說:“詩貴意境高尚,尤貴意境的動態(tài)變化,才見詩的波瀾、輻輳,這正是唐代以來格律詩的絕妙?!?/span>
在毛澤東看來,詩詞“要講究詩意和詩境”,而詩的意境則是詩詞審美最重要的特點和最重要的標準。他曾贊揚李白的《蜀道難》和李商隱的《錦瑟》,說《蜀道難》寫得很好,藝術(shù)性很高,“誰能寫得有他那樣淋漓盡致呀!它把人帶進祖國壯麗險峻的山川之中,把人帶進神奇優(yōu)美的神話世界,讓人們仿佛也到了‘難于上青天’的蜀道上面了”。他說,對《錦瑟》“不要做繁瑣的鉆牛角尖的研究,只要感覺文采非常美,徜徉迷離,給你一種美的享受就行了。這首詩為什么流傳得這么久,自有他迷人的魅力”。
詩詞之美在意境。有意境,即自成高格。意境之動態(tài)變化,便是審美絕妙之處。
毛澤東在給陳毅的信中說,“詩要用形象思維,不能如散文那樣直說,所以比、興兩法是不能不用的。賦也可以用,如杜甫之《北征》,可謂‘敷陳其事而直言之也’,然其中亦有比、興?!日?,以彼物比此物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宋人多數(shù)不懂詩是要用形象思維的,一反唐人規(guī)律,所以味同嚼蠟”。
1966年在杭州的一次會議上,在講到有人反對形象思維時,毛澤東又說:“文學要形象,不能搞抽象?!?他還說,“詩要有新意,要含蓄”,“要做今詩,則要用形象思維方法”。他在點評韓愈詩的缺點時曾說,如寫散文一般雕肝嘔肺,統(tǒng)統(tǒng)講完,不懂得割愛、留有余地,“把含蓄精練、比興象征撇在一邊”。
藝術(shù)形象是詩歌的生命,詩詞是用形象反映生活、抒發(fā)感情的,即是把文字幻化為有聲有色、有人有事、有情有意、鮮活生動的形象,而不是把文字編碼成空洞的口號、枯燥的標語。詩詞沒有了形象,只搞抽象就很難有意境,也就沒有生命力。
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相結(jié)合,是毛澤東一貫的文藝思想。他在談到新詩的發(fā)展時講,“形式是民族的,內(nèi)容應(yīng)該是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對立統(tǒng)一”,“在文學上,就是要革命的浪漫主義和革命的現(xiàn)實主義的統(tǒng)一”。1939年5月,他為魯迅藝術(shù)學院成立一周年題詞:“抗日的現(xiàn)實主義,革命的浪漫主義?!币淮?,他在講到唐代早期詩人王勃的詩句“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時贊揚說,這“是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結(jié)合”。
然而,毛澤東幾次講到,“太現(xiàn)實了就不能寫詩了”。他說,“搞文學也要有重點,唐人三李(李白、李商隱、李賀)搞點幻想,令人喜歡,杜甫、白居易哭哭啼啼,我不愿看。光搞現(xiàn)實主義一面也不好”,“沒有幻想就沒有科學、文學和藝術(shù)”。顯然,毛澤東講的重點是倡導多點幻想或想象,多一點浪漫主義,并就浪漫主義的主要精神、積極作用等作過專門論述。
美國作家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的回憶文章說,延安時期,毛澤東曾和幾個外國友人討論詩歌問題。他站在黃土地上,風趣地說:“誰說中國沒有浪漫派詩人,鄙人就是一個。”
有人說,毛澤東偏愛浪漫主義的詩詞風格,并非就詩論詩,而有其政治隱喻,他希望人們在革命和建設(shè)上不要被現(xiàn)實的困難所束縛,多一點奇幻的想象和大膽的憧憬,多一些豪邁氣魄和創(chuàng)造精神,實際上是希望人們敢于破除迷信、沖破陳規(guī)舊俗,營造生動活潑、生機勃勃的社會局面。這樣的觀點不無道理。
關(guān)于毛澤東對詩詞風格和藝術(shù)流派的見解,可以從他的一段批注中得到領(lǐng)悟。1957年8月1日,毛澤東吟讀范仲淹兩首詞《蘇幕遮》《漁家傲》,興致蔚起,隨手寫了如下一段批注:“詞有婉約、豪放兩派,各有興會,應(yīng)當兼讀。讀婉約派久了,厭倦了,要改讀豪放派。豪放派讀久了,又厭倦了,應(yīng)當改讀婉約派。我的興趣偏于豪放,不廢婉約。婉約派中有許多意境蒼涼而又優(yōu)美的詞。范仲淹的上兩首,介于婉約與豪放兩派之間,可算中間派吧,但基本上仍屬婉約,既蒼涼又優(yōu)美,使人不厭讀。婉約派中的一味兒女情長,豪放派中的一味銅琶鐵板,讀久了,都令人厭倦的。人的心情是復雜的,有所偏但仍是復雜的。所謂復雜,就是對立統(tǒng)一。人的心情,經(jīng)常有對立的成分,不是單一的,是可以分析的。詞的婉約、豪放兩派,在一個人讀起來,有時喜歡前者,有時喜歡后者,就是一例?!?/span>
這是毛澤東詩論中一篇精彩的詞話。“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是毛澤東倡導的文藝方針,“我的興趣偏于豪放,不廢婉約”,道出了他也倡導詩詞流派風格的多樣化。他贊揚“曹操的詩,氣魄雄偉、慷慨悲涼,是真男子、大手筆”,“李白的詩,文采奇異,瀟灑飄逸,有脫俗之風”,“蘇軾的詞氣勢磅礴,豪邁奔放”,“辛棄疾的詞慷慨縱橫,有不可一世之概”,薩都剌的詞“有英雄豪邁、博大蒼涼之氣”。同樣,毛澤東對山水詩人謝靈運和長于愛情詩詞的柳永、李清照都有不俗的評價。即便是對南唐李煜的詞,雖不喜歡其風格柔靡、情緒傷感,但對其意境和語言還是贊譽的。
也正如他所言,人的心情是復雜的,審美喜好也是復雜的,這就是對立統(tǒng)一。著名詩人何其芳回憶,1961年1月23日,毛澤東和他談到一個重要的理論問題、美學問題。毛澤東說:“各個階級有各個階級的美,各個階級也有共同的美。‘口之于味,有同嗜焉?!纺厝R說,聽中國人唱《國際歌》,和歐洲人不同。中國人唱得悲哀一些。我們的社會經(jīng)歷是受壓迫,所以喜歡古典文學中悲愴的東西。”
毛澤東不愧為辯證法大師。他深諳馬克思主義哲學且運用自如,對立統(tǒng)一的思想自然也體現(xiàn)在他的詩詞觀中。這使我們想到他和文史學家劉大杰的一次談話和一次通信。
1965年6月20日,毛澤東在上海找周谷城、劉大杰談文學藝術(shù),談得比較多的是古代的陶淵明、韓愈、柳宗元、李商隱、王安石等。談到李商隱的《無題》,劉大杰說,對這首詩,研究者歷來有不同看法,毛澤東說:“《無題》詩要一分為二,不要一概而論?!?/span>
1975年8月,劉大杰兩次給毛澤東去信,匯報他的《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修改工作。1976年2月12日,已病至沉疴的毛澤東在病床上給劉大杰復信:“我同意你對韓愈的意見,一分為二為宜。李義山無題詩現(xiàn)在難下斷語,暫時存疑可也。奉復文羈,深以為歉……”寥寥數(shù)語,言簡意賅,句句傾情,字字千鈞。從《毛澤東年譜》的記載可知,這是一代偉人給他人的最后一次書信。一生酷愛詩詞的毛澤東,他的詩詞情懷最后定格在對一位詩人和一首詩的評價上,著實令人感慨。
劉大杰在后來的回憶文章中,無比欽佩地感嘆道:主席對中國歷史、文學之熟悉實在驚人,而且他的見解精辟深刻,分析文學作品,隨便講來都是辯證法,令人驚服;古今中外,有這么大學問的領(lǐng)袖實在少有。
對人要一分為二,對詩要一分為二,這就是毛澤東對文學家、對文學作品分析評判的基本方法。
是啊,毛澤東以辯證、科學、理性的思維來評判分析文學家和文學作品,為我們進行文學審美和文藝觀察提供了值得借鑒的重要方法。
“詩的語言,
要以現(xiàn)代大眾語為主”
詩詞是語言藝術(shù),中國特有的文字和語言孕育了特有的中華詩詞。
毛澤東同北大中文系教師蘆荻講,搞文學的人還必須懂得和學習語言學,學習音韻學。不學音韻學,想研究詩歌和寫詩,幾乎是不可能的。還要學《說文解字》。
毛澤東說:“詩的語言,當然要以現(xiàn)代大眾語為主,加上外來語,和古典詩歌中現(xiàn)在還有活力的用語。大眾化當然首先是內(nèi)容問題,語言是表現(xiàn)形式。要有民族風味,叫人愛看、愛誦,百讀不厭?!?/span>
毛澤東同蘇聯(lián)漢學家費德林談話時說:“求新并非棄舊,要吸取舊事物中經(jīng)過考驗的積極的東西。就拿我個人的文學經(jīng)驗來說,我們主張新文學要建立在通俗易懂的口語基礎(chǔ)上。”
毛澤東雖然說過不喜歡杜甫太現(xiàn)實主義的詩,但對杜甫的詩在語言運用上的“口語化”“大眾化”卻極為贊賞。他曾幾次以杜甫《贈衛(wèi)八處士》一詩為例,說:“全詩以口語寫心中之事,毫無雕琢之工?!彼€列舉了杜甫《前出塞》詩中“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兩句,說,“這是民間流傳的兩句極為普通的話,杜甫看出了它的作用,收集起來寫在詩中”。毛澤東也曾贊揚白居易“用通俗易懂的口語,寫出精彩的文藝作品”。
1965年9月5日,毛澤東在對胡喬木二十七首詞的批注意見中說,“有些地方還有些晦澀,中學生讀不懂。唐、五代、北宋諸家及南宋每些人寫的詞,大都是易懂的”,“要造新詞,天堂、霓裳之類,不可常用”。一次他同陳毅談起胡喬木的詩詞也說,“喬木詞學蘇、辛,但稍晦澀”??梢娒珴蓶|是極力推動格律詩語言的大眾化、時代化、民族化的。
應(yīng)該說,在今天的詩詞界,詩詞語言的大眾化、時代化仍然是一個很有現(xiàn)實意義的課題。現(xiàn)實中可以看到,有的詩詞語言陳舊老套,陳詞濫調(diào)不少,乃至讓人看不出是古人還是今人寫的。還有的故弄玄虛、故作高深,用一些生僻的字詞、典故,拗口聱牙、艱澀難懂,以顯其國學底蘊。其實,這些都是詩詞創(chuàng)作的誤區(qū)。
語言雖然只是表現(xiàn)形式,但如果形式上不吸引人,內(nèi)容再好也不會被大眾所接受,更不會傳之久遠。表現(xiàn)形式能讓人愛看、愛誦,內(nèi)容才能被受眾所接受。從古到今,真正流傳下來的耳熟能詳?shù)牟恍嘀鳎紫仁窃谛问缴贤ㄋ滓锥?、朗朗上口,悅目又悅耳。主題好,有意境,一看就懂便是好詩詞。
“詩有達詁”“詩不宜注”
1958年11月10日,毛澤東在鄭州會議講話時說:“詩也是一個嚴肅的東西,要字斟句酌。有人說‘詩無達詁’,這是不對的。詩有達詁,是可以解釋的,達即是通達,詁即是確鑿。”
“詩無達詁”,語出董仲舒《春秋繁露》,意為對《詩經(jīng)》沒有準確的解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后人一般將“詩無達詁”理解為對藝術(shù)當然也包括對詩詞鑒賞的差異和不確定性。
毛澤東挑戰(zhàn)了這樣的觀點。他認為,詩是嚴肅的東西,詩應(yīng)該有準確的意思,不可隨心所欲地解釋。
在《毛澤東年譜》和有關(guān)回憶錄中記述了這樣一個故事,可以準確地反映毛澤東“詩有達詁”的觀點。
1958年初的一天,毛澤東在頤年堂征詢劉少奇、周恩來對《工作方法六十條(草案)》的意見。交談中,劉少奇向毛澤東請教作詩,毛澤東笑了笑說:“你的文化底蘊比我深嘛!要談詩,還得容我想一想哩!”劉少奇說:“實事求是嘛,對于詩,我確實不如主席?!庇终f,“我看了幾首唐詩,賀知章的‘少小離家老大回’,有人考證說‘兒童’是他的子女,不知主席怎么看?”毛澤東說:“瞎考!那樣考的話,‘飛流直下三千尺’‘桃花潭水深千尺’又該如何考???”周恩來在一旁笑了,說:“借喻、比喻、擬人、夸張是詩里常用的手法?!泵珴蓶|說:“恩來說的是么!”
回到菊香書屋,毛澤東讓李銀橋去書房找《全唐詩話》來,就劉少奇關(guān)于“兒童”的問題,作了一番認真的考證和研究。
1958年2月10日,毛澤東致信劉少奇,就這個問題講了自己的看法。信中說:“前讀筆記小說或別的詩話,有說賀知章事者。今日偶翻《全唐詩話》,說賀事較詳,可供一閱。他從長安辭歸會稽(紹興),年已八十六歲,可能妻已早死。其子被命為會稽司馬,也可能六七十了。‘兒童相見不相識’,此兒童我認為不是他自己的兒女,而是他的孫兒女或曾孫兒女,或第四代兒女,也當有別戶人家的小孩子。賀知章在長安做了數(shù)十年太子賓客等官,同明皇有君臣而兼友好之遇。他曾推薦李白于明皇,可見彼此愜洽。在長安幾十年,不會沒有眷屬。這是我的看法。他的夫人中年逝世,他就變成獨處,也未可知。他是信道教的,也有可能屏棄眷屬。但一個九十多歲像齊白石這樣高年的人,沒有親屬共處,是不可想像的。他是詩人。又是書家(他的草書《孝經(jīng)》,至今猶存)。他是一個胸襟灑脫的人,不是一個清教徒式的人物。唐朝未聞官吏禁帶眷屬事,整個歷史也未聞此事。所以不可以‘少小離家’一詩便作為斷定古代官吏禁帶眷屬的充分證明。自從聽了那次你談到此事以后,總覺不甚妥當。請你再考一考,可能你是對的,我的想法不對。睡不著覺,偶觸及此事,故寫了這些,以供參考。”
如此嚴肅認真的考證,當然是有說服力的了。賀知章詩中的“兒童”所指是確鑿的,不是可以隨意猜測的。這也完全證實了毛澤東“詩有達詁”觀點的科學性。事實上,“以詩證史”,亦即通過詩詞去考證某些史實,是毛澤東詩論中常常涉及的。
還有一個事例,這是發(fā)生在對毛澤東詩詞的闡釋中。1962年5月號《人民文學》發(fā)表毛澤東《詞六首》時,為幫助廣大讀者學習理解,同時要發(fā)表郭沫若的闡釋性文章《喜讀毛主席〈詞六首〉》。毛澤東看了郭文對《憶秦娥·婁山關(guān)》一詞背景的介紹,覺得不大妥帖和清晰,便將這一段文字全部刪掉,以郭沫若的口吻寫了一段近六百字的說明。
毛澤東對一些人誤讀曲解其詩詞,有過兩次較為集中的說明和校正。一次是1958年12月在文物出版社出版的線裝本《毛主席詩詞十九首》的書眉上寫的說明,開宗明義寫道:“我的幾首歪詞,發(fā)表以后,注家蜂起,全是好心。一部分說對了,一部分說得不對,我有說明的責任。”毛澤東對其中十一首詞逐一作了批注,從詞作的寫作背景、主題到具體詞句的含義,以及作者當時的心境都做了詳盡的解答,說明長達一千五百多字。
第二次是1964年1月1日《毛主席詩詞》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和文物出版社同時出版,此次共收集詩詞三十七首,毛澤東親自批注說明了三十二條。后來,外文出版局組織翻譯出版英譯本,毛澤東應(yīng)譯者請求,又就詩詞中的一些詞句作了口頭解釋。這些批注和解釋,都是對讀者容易誤讀曲解的詩句和不大清楚背景的說明。
由此可見,除了作者自己,他人的注解難免穿鑿附會、追風捕影、輕率隨意,因此毛澤東提出“詩不宜注”的觀點。
毛澤東曾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編的《毛主席詩詞注釋稿》上批示:“詩不宜注,古來注杜詩的很多,少有注得好的,不要注了?!彼€說過:“當今有人寫的舊體詩之所以不好,就在于需要注解,詩不宜多注解,不能依靠注解?!?/span>
1973年7月17日毛澤東會見楊振寧時,楊說:“毛主席的詩我都念了,起頭不懂,看到注釋后,懂得多一點?!泵珴蓶|說:“有些注釋不大對頭。如《詩經(jīng)》,兩千多年以前的詩,后來做注釋,時代已經(jīng)變了,意義已不一樣。我看,過百把年以后,對我們這些都不懂了。這或許就是‘詩無達詁’的意思吧!”
從“詩有達詁”到“詩不宜注”,毛澤東都是把詩當作“嚴肅的東西”。審美當然是有一定主觀性的,即同一件作品不同人欣賞都會有不同的看法,所謂一千個讀者便會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是尊重讀者的主觀性可不要忽視詩人的主觀性。毛澤東講過,“讀詩詞時,要了解詩人當時的身份、地位,寫詩的歷史背景。從文字的表面看他所指的含義,不了解詩人的本意,也就不曉得詩的價值,那還有什么意思呢”?
詩人的每一篇詩詞都會有自己“確鑿”的創(chuàng)作意圖,包括創(chuàng)作動機、創(chuàng)作主題、創(chuàng)作目標。莎士比亞心中的哈姆雷特只有一個,創(chuàng)作者自然希望一千個讀者都能讀懂他心目中的那個哈姆雷特。毛澤東提出“詩有達詁”,反映了創(chuàng)作者們普遍的心理期待,希望在詩人、詩作、讀者之間建立一種符合邏輯的審美聯(lián)系。
“詩有達詁”,這“達詁”便在詩人的心里;“詩不宜注”,因為他人的注釋只是他人的理解,而往往背離作者的初衷,甚至風馬牛不相及。
當然,從某種意義上說,在詩詞鑒賞中,“詩無達詁”可能是一個更為普遍的存在,因為詩詞一旦發(fā)表,便不再僅僅屬于詩人自己,而屬于所有讀者和全社會。別人怎么理解、怎么解釋,怎么揣度詩人創(chuàng)作時的心境,那就與詩人無關(guān)了。毛澤東在同他的老同學、也是多年的詩友周世釗的一次談話中也說過:“在對某一首詩的理解和解釋,不必要求統(tǒng)一,事實上也不可能統(tǒng)一。對一首詩或詞的理解和解釋的問題上,往往會出現(xiàn)理解和解釋的人的水平超出原作者水平的情況,這是不足為奇的。”
“為詩不易”“詩貴改”
讀到幾段毛澤東關(guān)于改詩的談話。1949年5月1日,毛澤東到頤和園看望住在那里的柳亞子先生。談起詩詞,柳亞子說,最近拜讀了主席的一些詩詞,“真是痛快。主席的詩詞氣魄大、意境廣,不僅通俗易懂,而且寓意深長?。 泵珴蓶|說:“過譽了嘛!我寫的詞也是改了又改,遠做不到七步成詩哩!”
毛澤東曾說,詩貴改,不但自己改,還請人家改。一時改不了,放一段時間,看了,想了,再改就可以改得好一些。這就是推敲的好處。
1963年冬,毛澤東會見來訪的莫桑比克解放陣線外事兼組織書記、詩人桑托斯,談到寫詩的方法時說:“寫文章和寫詩不經(jīng)過修改是很少的。為什么要修改,甚至還要從頭寫?就是因為文字不正確,或者思想好,但文字表達不好,要經(jīng)過修改。你寫過不要修改的詩嗎?我要修改。有時,還要征求別人的意見,別人有不同意見,我就要想一想。”
幾段談話,道出了毛澤東關(guān)于寫詩的方法論,當然也是他切身的體會和經(jīng)驗。
毛澤東多次講過,“為詩不易”。1959年9月7日,為征求郭沫若對《七律·到韶山》和《七律·登廬山》兩首詩的意見,他致信胡喬木說:“詩難,不易寫,經(jīng)歷者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不足為外人道也?!彼谄疯b屈原的辭賦人生時感嘆:“屈原喝的是一杯苦酒,也是為真理服務(wù)的甜酒,詩歌像其它創(chuàng)作一樣,是一種精神創(chuàng)造?!?/span>
他在同衛(wèi)士李銀橋談起寫詩時曾說:“寫詩是件費腦子的事,尤其是舊體詩詞更不容易掌握,又是平仄格律,又是韻腳對仗,還不得犯孤平,掌握了這些還要講究詩意和詩的境界,很難哩!”
因其難,因其不易,就需要改,需要“推敲”,“改了又改”,還需要“征求別人的意見”?!睹珴蓶|年譜》中多有毛澤東向“詩友”征求詩詞修改意見的記載,其用詞之懇切令人感慨,如“請予痛改”“請費心斟酌,賜教為盼”“看有什么毛病沒有,加以筆削,是為至要”等。
1962年5月號《人民文學》要發(fā)表毛澤東《詞六首》,毛澤東幾次與詩人臧克家、陳白塵通信,希望他們“斟酌修改”。對臧克家做了幾處修改致信感謝,“你細心給我修改的幾處,改得好,完全同意”。而對陳白塵未能修改則有點埋怨:“你為何不給我認真地修改一次呢?”而只要是他人對其詩詞提出意見,毛澤東都會認真對待,有益的便照單全收。1964年《毛主席詩詞》出版,他專門安排座談會征求意見,臧克家提了23條意見,有13條被采納。
即便是素不相識的人對他的詩詞提出意見,毛澤東也虛心聽取。1952年,一位大學老師致信毛澤東,建議將《七律·長征》“金沙浪拍云崖暖”中的“浪”字改為“水”,以避免同一詩中“浪”字的重復,毛澤東欣然接受并回信致謝。還有大學生、小學校長等普通讀者對他的詩詞提出過修改意見,毛澤東都認真采納。這不禁讓我們想起白居易每有新詩都要請鄰居老太太提意見的傳說,以及賈島將“僧推月下門”改為“僧敲月下門”的故事。真是“好詩不厭百回改”“一詩千改始心安”??!
毛澤東虛心求教他人為自己改詩,有時也為他人改詩。他為陳毅和胡喬木改詩,可謂是詩壇佳話。
1964年12月三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期間,毛澤東問陳毅,最近怎么看不到你寫的詩發(fā)表呢?陳毅見毛澤東如此關(guān)注自己的詩作,便回答,一年來他出訪了不少國家,隨手寫了十幾首詩,改好后想呈送主席大筆斧正,不知行不行?毛澤東欣然允諾。很快陳毅選了七首,加題目《六國之行》,呈送毛澤東。1965年7月21日毛澤東復信陳毅,謙稱“你叫我改詩,我不能改。因我對五言律,從來沒有學習過”,但他還是對《六國之行》的第一首作了較大修改,并加了題目《西行》:
萬里西行急,乘風御太空。
不因鵬翼展,哪得鳥途通。
海釀千鐘酒,山裁萬仞蔥。
風雷驅(qū)大地,是處有親朋。
陳毅之子陳昊蘇說:“此詩中間兩聯(lián)是毛主席的神來之筆?!?/span>
1965年,胡喬木請求毛澤東修改他寫的二十七首詞,毛澤東前后兩次作了認真細致的修改,從遣詞、煉句,到內(nèi)容取舍,修改、建議、批注多達二十多處,有的詩句是脫胎換骨的修改。
仔細閱讀毛澤東對胡喬木詞的修改稿,仿佛是嚴謹?shù)睦蠋熢诮o學生批改作文。日理萬機的黨和國家領(lǐng)袖對部下詩詞的修改如此勞神費心,委實令人感動。胡喬木曾著文說:自己的詩詞“是在毛澤東同志的鼓勵和支持下寫出來,經(jīng)過他再三悉心修改后發(fā)表的。我對毛澤東同志的感激,難以言表。經(jīng)他改過的句子和單詞,確實像鐵被點化成了金……”前些年,坊間有人說毛澤東的《沁園春·雪》出自胡喬木之手??戳嗣珴蓶|對胡喬木詞作的修改,便知這造謠者的無知可笑,純屬無稽之談??!
對待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一樣,毛澤東對待古典詩詞也是一種禮敬崇尚、謙恭虛己的態(tài)度。他多次謙稱自己“于詩文一竅不通”,是“外行”“業(yè)余”,所寫詩“詩味不多,沒有什么特色”“沒有一首是我自己滿意的”。他還說:“董老的詩醇厚謹嚴,陳毅的詩豪放奔騰,有的地方像我……葉劍英的詩酣醇勁爽、形象親切、律對精嚴,他們都值得我學習。”
1960年7月19日,毛澤東審閱周揚在文代會上的報告稿,看到里面有一段對他詩詞的評價,當即致信周揚,“對我的詩詞那一段頌揚,不適當,請刪掉”。在他眼里,詩詞是一種神圣而高尚的存在,寫詩作詞是不可以隨隨便便、敷衍潦草的,需要字斟句酌、反復推敲,需要千錘百煉、精雕細琢,因而也便有了“為詩不易”“詩貴改”的深切體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