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 葉
東方樵

茶葉在盒子里酣睡了,而香醒著。
經(jīng)過一次溫柔的烘烤,它神奇地縮緊了身子,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它夢見日出,夢見月色,夢見微雨,夢見露珠。它夢見那綿綿細(xì)雨中的江南女子,她們鬢角插一朵茶花,宛若一株株美麗的茶樹。就是這樣的俏女子,在陽春的早晨,纖纖出素手,接引它告別了春陽,春風(fēng),春雨……它擁抱著這些夢,甜甜地睡。
所有的樹葉都把命運交付與秋風(fēng),在秋風(fēng)中老了,死了。而茶葉因了那些江南女子的愛悅,把生命的春天給珍藏起來。身軀極度地收斂了,小者如谷粒,瘦者如花針,粗大者也不過小紙捻兒一般。它濃縮了日精月華,濃縮了雨魂露魄,很滿足地靜處于盒中。茶葉的名字叫“精致”和“寧靜”。

說茶葉“死”過一次,也未嘗不可。茶葉的一生是個傳奇,生而入“死”,“死”而復(fù)生。鬼斧神工的“焙”,使茶葉獲得了超度。茶葉,也因而有了更高層次的生存。
人們把茶葉分成許多的品級,它做夢也沒想到會這樣。任何一片茶葉,都帶給人們晨的清新,夜的寧謐,春的溫潤,秋的涼爽。文靜而矜持的它,默想著去撫慰一個個干渴的心靈,把人們心靈的皺紋一條條地?fù)崞健?/p>
終有一天,因了某個心靈的召喚,它走出了靜靜的夢境,走進(jìn)一個命定的水杯。如一只緊握的拳頭慢慢放開,釋放著一個誘人的秘密,極度收斂了的茶葉,雍雍容容地舒展開了。它釋放了一個奇跡:滿杯氤氳著生命的原色!氤氳著一個鳥語花香的季節(jié)!

一位朋友在君山品茶,對茶葉在水杯中生命張揚的姿態(tài),有過精微的觀察和絕妙的描繪。它們浮擠水面,猶如歡迎遠(yuǎn)客;攢動往復(fù),好似翩翩起舞;片片頂接,恰像羅漢相疊;徐沉杯底,宛若群筍出土。如此細(xì)賞茶葉第二次生命的美麗,真是雅人深致。
茶葉離不開水,就像人活在時間里一樣。茶葉尋找合適的茶壺和杯子,就像人需要一個賴以安身立命的去處。古書上說,煮茶、泡茶,要用上好的泉水,泡茶以宜興的紫砂壺為佳,倒茶以景德鎮(zhèn)的瓷杯為上。應(yīng)該是這樣,否則,這么美好的生命,算是明珠暗投。
我乃俗人,平素沒有刻意去擇茶選泉。名泉烹茶,悠然細(xì)品,品得兩腋生風(fēng),那種境界不是一般人能達(dá)到的。前年被人邀往秦淮河邊永和園品茶,只顧了觀賞一個少年用瘦嘴長約三尺的銅壺斟茶的絕技,而忘了正事,沒品出何泉何茶,至今有些愧悔。

有些時候,忽然弄不清是人在品茶還是茶在品人。人說命如一葉,對的,人畢竟渺小。人是一片茶葉,一片焙制過的茶葉,我們在無形的壺和杯子——謀生的職業(yè)、追求的事業(yè)、沉迷的癖好里,用時間之水將自己慢慢泡開。是濃是淡,是甘是苦,是香是澀,不由自己評說。
誰是真正的品茶人?歷史老人!我們,都不過是歷史老人面前的一杯茶。
(選自作者散文集《榴園秋雨》)
作者簡介:

東方樵,本名張鵬振,湖北大冶人。武鋼職教系統(tǒng)退休職工,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無心的云》《流年飄雪》《榴園秋雨》等散文自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