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海身邊的記憶》:(長篇連載)
作者/靜川
第一章:南下的夜歸人
飛機穿越積雨云時,舷窗突然蒙上一層霧靄。我下意識用袖口擦拭玻璃,這個動作與三十年前在東北教室擦黑板時的肌肉記憶如出一轍。云層裂開的瞬間,夕陽像打翻的橘子汽水,將機翼染成琥珀色。鄰座年輕人戴著降噪耳機沉睡,我摩挲著老相冊的皮質(zhì)封面,松花江的浪花聲仿佛穿透時空在耳邊回響。
相冊第三頁夾著女兒五歲時的照片,她穿著紅棉襖在冰燈前咧嘴笑,門牙缺了半顆。那天零下二十七度,她非要舔鐵欄桿,舌頭粘上去時哭得震天響。此刻相紙邊緣泛起的黃漬,倒像極了當年江面漂浮的冰凌花。
"爸,您別著急,飛機馬上降落了。"鄰座女孩突然出聲,驚得我手一抖,相冊里飄落一張泛黃的火車票——1980年吉林至烏魯木齊的硬座票根。年輕人幫我拾起車票時,目光掃過背面褪色的鋼筆字:"建設(shè)邊疆,無上光榮",那是當年在列車廣播站即興寫下的標語。
深圳的暮色裹著咸濕的海風(fēng)涌進機艙時,手機屏幕亮起兒子的消息。對話框里三個感嘆號像三顆墜落的臺球,重重砸在視網(wǎng)膜上。"爸,臺球廳今天試營業(yè),我實在抽不開身,已經(jīng)讓朋友小林去接您了!"文字后面跟著一個疲憊的表情包,是只癱倒在地的卡通熊。
我數(shù)著行李轉(zhuǎn)盤循環(huán)了二十七圈,終于等到那個貼滿航空標簽的舊皮箱——這還是九十年代初我隨作家訪問團去俄羅斯買的,拉鏈齒上至今卡著幾粒貝加爾湖的細沙。
"叔叔!"穿椰子鞋的小林在接機口揮舞手臂,他T恤上印著"keep real"的涂鴉字樣,讓我想起兒子初中時癡迷的滑板文化。年輕人搶行李的架勢,像極了當年在烏魯木齊火車站爭搶三輪車的腳夫。
黑色奔馳穿過深南大道,后視鏡上掛的醒獅掛件隨車身晃動。小林打開車載音響,Beyond的《海闊天空》混著粵語電臺的交通播報流淌而出。"這是南哥最喜歡的歌,"他轉(zhuǎn)動方向盤切入匝道,"改裝音響花了三萬八,說要在聲浪里找自由。"
霓虹燈牌漸次亮起時,"星爵臺球俱樂部"的招牌正在播放全息投影,星際戰(zhàn)艦在玻璃幕墻上穿梭。推門瞬間,聲浪如潮水般涌來:球桿擊打巧克粉的"沙沙"聲,九號球入袋的脆響,還有角落里直播網(wǎng)紅夸張的笑聲??諝饫锲≈考?、雪茄和電子煙薄荷味的三重奏。
"爸!"小南從人堆里鉆出來,工作服胸前印著"主理人"三個字,卻沾著奶茶漬和粉筆灰。他手里還攥著通廁所的皮搋子,橡膠頭正往下滴著可疑的水珠。"消防檢查要補個安全出口指示牌..."話音未落,吧臺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響,穿露臍裝的女服務(wù)員踩到冰桶溢出的水漬,正對著滿地龍舌蘭酒瓶碎片手足無措。
我坐在高腳凳上觀察這個光怪陸離的王國。LED燈帶在天花板蜿蜒如銀河,墻面掛著《銀河護衛(wèi)隊》電影海報,星爵的隨身聽正在播放我熟悉的《Come and Get Your Love》。這場景讓我想起1985年在工人文化宮管理臺球廳的歲月,那時用的是墨綠呢絨臺布,記分牌還是粉筆寫的。
"這桌客人點了三打科羅娜。"收銀臺前的雀斑女孩快哭出來了,她手中的掃碼槍像中了邪似的閃爍紅光。小南奪過平板劃動幾下,突然用東北話罵了句"整啥景呢",原來庫存系統(tǒng)把青島啤酒識別成了青島海鮮。
凌晨兩點,穿oversize衛(wèi)衣的男孩在角落球桌連續(xù)打出三桿斯諾克,圍觀人群爆發(fā)出喝彩。小南倚著球桿當臨時裁判,眼下的烏青在紫光燈下泛著磷火似的藍。外賣單在打印機上吐出一米長的紙帶,他順手扯下當記分紙,油墨在指尖染出斑駁的星圖。
"哥!變電器冒煙了!"后廚突然傳來尖叫。小南抄起滅火器沖進去的樣子,與十二歲那年撲滅我家小賣部煤爐火情的背影重疊。等黑煙散盡,他癱坐在配電箱旁苦笑道:"昨天剛背完《餐飲服務(wù)食品安全操作規(guī)范》,今天還得學(xué)《電工手冊》。"
當最后一桌客人搖著威士忌杯要求續(xù)冰時,小宏開著那輛改裝奔馳沖到了門口。后座堆著五箱蘇打水,副駕放著嬰兒提籃。"大舅,小燁讓我?guī)г?.."他晃了晃手機,"說您再不去看孫女,寶寶就要學(xué)會喊爺爺了。"
我笑著看看表,凌晨4點,終于送走最后一桌客人離開。小南癱在沙發(fā)上檢查監(jiān)控錄像,眼皮沉重得像是掛了秤砣。小宏進屋奪過他手里的鑰匙:"哥,別看了!我送大舅回去休息,順便捎上你,你就別自己開車了。"
奔馳車的后排座椅放平后,真皮坐墊變成了一張小床。我躺下時聞到淡淡的雪松香氛,全景天窗外,常平鎮(zhèn)的霓虹燈像融化的彩虹糖。小南蜷在副駕駛上,手機還亮著庫存表格的界面,人卻已經(jīng)發(fā)出輕微的鼾聲。
常平的夜色在車窗上流淌,天窗漏下的月光在他眉心投下細小光斑,像極了當年他躺在嬰兒床里時,老式臺燈在額頭映出的暖黃圓圈。
"我哥倔得很。"小宏把空調(diào)調(diào)成睡眠模式,"非要自己創(chuàng)業(yè),連我爸說要入股都被拒絕了。"車子駛?cè)肴f科城小區(qū)時,路燈照出他嘴角驕傲的弧度。
小南的公寓在7棟16樓,開門瞬間就踢到一個空礦泉水瓶。客廳里放著兩輛大摩托車,他就愛好這些玩意,茶幾上散落著士力架包裝袋和幾罐紅牛。小燁還在產(chǎn)院沒有回來。
這個點我都有點餓了,我們把桌子上的幾代堅果撕開吃了起來。小宏拿起桌上的車鑰匙,"大舅您看這沙發(fā)都沒地方坐。"他故意踩了踩地上的快遞盒,"我那兒三室一廳,客房床墊是慕斯的,小何發(fā)信息連飯都給您備好了。"
小南揉著眼睛嘟囔:"等我忙完這陣就大掃除..."話音未落,人已經(jīng)歪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手里還攥著半塊沒來得及吃的奧利奧。
我和外甥輕輕帶上門,坐電梯下到地下停車場,轉(zhuǎn)過兩個停車區(qū),又坐電梯上了8棟15樓。
小何準備的火鍋在凌晨四點沸騰。我們一進門就聞到火鍋的香氣。電磁爐上的鴛鴦鍋咕嘟作響,紅油那半浮著密密麻麻的花椒,清湯那邊漂著枸杞和紅棗。鴛鴦鍋的太極圖騰里,毛肚在紅湯中卷成問號,蝦滑在清湯里沉浮如未說完的嘆號。小何系著碎花圍裙從廚房出來,手里端著現(xiàn)切的肥牛卷:"舅舅餓壞了吧?阿宏說您愛吃辣,我特意炒了重慶底料。"
她端出用保溫壺裝的參雞湯:"知道東北講究上車餃子下車面,但深更半夜..."砂鍋底還埋著兩顆茶葉蛋,蛋殼上用紅筆畫著笑臉。
餐桌上擺著七八個蘸料碗,從韭菜花到沙茶醬一應(yīng)俱全。小宏變戲法似的拿出兩瓶冰鎮(zhèn)啤酒:"珠江純生,比東北的淡,但配火鍋剛好。"玻璃瓶相撞時,窗外恰好有夜班飛機掠過,引擎聲混著火鍋的蒸汽,在落地窗上凝出一片白霧。
我夾起一片毛肚在紅湯里涮,看著它在滾燙中卷曲成完美的弧度。小何突然驚呼:"呀!忘了您剛下飛機該吃清淡的!"她急匆匆端出一碗小米粥,上面撒著碧綠的蔥花——這個東北女孩也變成東莞姑娘了,竟記得東北的養(yǎng)胃習(xí)慣。
臥室的床單散發(fā)著陽光的味道,枕頭邊整齊地放著充電器和老花鏡。小宏在門口欲言又止:"那個...衛(wèi)生間給您備了泡腳桶,阿宏說您腰不好..."
客房的智能窗簾自動閉合時,我摸到枕頭下的暖水袋——套著柯基犬造型的絨布套,肚皮處用金線繡著"平安"二字。隔墻傳來小兩口壓低的爭執(zhí):
"說了要買按摩儀,你非買泡腳桶!"
"你懂啥?東北人講究寒從腳起..."
電磁爐的余溫在空調(diào)房里暈開,混合著衣柜里樟腦丸的氣息,織成一張溫暖的網(wǎng)。
遠處傳來垃圾清運車的轟鳴,而臺球廳的霓虹早已熄滅。小南的手機在茶幾上震動,彈出一條新消息:"南哥,今宵酒醒何處?"發(fā)信人備注是"楊柳巷48號張電工"。窗臺上,小何種的薄荷在夜色中舒展葉片,葉脈里流淌著珠江不眠的波光。
遠處傳來星爵臺球俱樂部的霓虹燈熄滅的聲響,而這里,溫軟的夜色正輕輕裹住一個北方旅人疲憊的關(guān)節(jié)。
我要入睡的時候才知道,小何還在電腦屏幕下工作,她們這些年輕人,如今的生物鐘是反向的,都是夜晚工作,白天睡覺,我感嘆這些孩子,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