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清明祭(散文詩)
文/毋東漢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疑是天淚祭英魂。今天清明日,卻是陰轉(zhuǎn)曇,曇轉(zhuǎn)晴,麗日白云。我仰望天空,思念故去的家人。云頭上,仿佛有一系列偉岸的神。
頭一尊神是我的祖父牌位,我沒有見過他老人家,只知道他的名字為毋諱培坤。父親無奈地對我說:“我沒見過俺爺,你沒見過你爺,這是咱家的祖孫緣分!”據(jù)祖母說,我祖父死于“虎列拉”,離世時五十歲。沒有送葬隊伍,沒有哀樂,沒有棺材,甚至沒有蘆蓆;一條被子連鋪帶蓋,長眠于墓穴里。我父親當時十五六歲,他獨自把我爺爺揹向墓地;剛埋好,忽來傾盆大雨。天淚滂沱,為窮人哭泣,傾泄悲憤!
第二尊神是我的祖母,她,稀疏的白發(fā),多皺的笑臉,拄拐棍,纏小腳,懷里抱過三代人。她曾帶領(lǐng)我的三個姑姑,渭河北岸逃荒,借住人家磨房。沒柴燒,雪地里拔棉花桿,寒風(fēng)刺骨淚濕襟。我小時候,躺在祖母懷里,她給我教兒歌。她模擬蛙聲說:“你娃黑,俺娃白,咱倆換了?舍不得!”后來,她再念兒歌時,把“舍不得!”換成“俺不!”就把我逗笑了。我覺得我其所以成為兒童文學(xué)作家,與這兒歌《蛙聲》有關(guān)系。祖母臨終前三天,半跪在門前捆谷草,她生命不息,勞動不止。她享年85歲。她的遺囑是“把娃管好”,她說的“娃”,專指我的小兒子。她的遺物是塞在窯窩里的紅色小布袋,里面裝著專為小重孫泡著吃的曬干蒸饃塊。她臨終叮囑,“把娃管好”含義很深。
第三尊神是我的父親,享年70歲。病逝于高血壓。他年輕時學(xué)做染布工,中老年經(jīng)營飲食服務(wù)業(yè),互助合作聯(lián)營他帶頭;留下了“集體思想前程遠,個人主義走不通”的家訓(xùn)。他曾把三面新的棉襖,送給一個素不相識的外地可憐人。為應(yīng)付我母親的追問,他用煙盒紙,隨口編念“軻廉仁”寫來的《感謝信》。我母親奪過煙盒看,并無墨痕。我父親教育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官大一品,敬重鄉(xiāng)親?!?nbsp;
第四尊神是我的母親,享年91歲,勤儉終生,多病集身,死于喪媳之痛。她教我畫窗花,她親赴郵局給我訂閱《中國少年報》,給我講舊社會的事情。我拾穗得來的二升小麥,是她用棒槌脫粒。我拿到學(xué)校繳給老師,捐獻飛機大炮,抗美援朝戰(zhàn)爭,也有我的一?;鹚幮?。我在群眾運動中受沖擊,不想再當干部。她說:“翻身要感謝解放,窮人要聽共產(chǎn)黨的話,天良心?!蔽衣犃四赣H的話,邁步挺胸笑吟吟。
第五尊神是我的妻,享年68歲,可恨的腎癌奪了她的命。她陪伴我50年,辛苦終生。分田到戶,我家有了牛棚馬廄。棚門春聯(lián)是:“夜靜更深猶聞攪草棒棒響,春寒地凍再看曳犁溝溝深。”橫批是“人勤馬壯”,其中的“人”不是我,是我的妻。她年輕時跟我一起搞青年試驗田,我當團支部組織委員時她當宣傳委員,我當中學(xué)教師時她在學(xué)校管理自行車庫。她是我的影子和靈魂,她是我的回憶和傷痕。
第六尊神是我的大妹子,她逝世時22歲。得了個病,叫淋巴瘤,因買不下紅霉素,死在醫(yī)院里。我上山砍柴,她推著獨輪推車接我到山囗。她曾送我一條棉毯,我一直用到破爛不堪。她死得太年輕,是死得我心疼的人。她的骨灰我看過,很白很白,像天上的云。
……
云散了,九點四十轉(zhuǎn)晴了,我淚水模糊了雙眼,望著太陽,打了一個噴嚏,打了一個寒噤。
還有許多離我遠去的親人,例如我的外祖父外祖母、舅父舅母,幫助我成長的二大二娘,疼愛我的岳父岳母,操心我的姑父姑母,大兒媳娘家和二女兒婆家的父母等仙逝的嫡親厚友。他們隨著風(fēng)吹云散而蕩然永逝。存者且珍惜,逝者永垂心。
我家解放后,一直維持著四世同堂的態(tài)勢。我父親沒見過他爺,我沒見過俺爺。這是半封建半殖民地中國大環(huán)境造成的“祖孫緣分”。我祖母見過我的兒女,我母親見過我的孫子孫女,我見到了我的內(nèi)外重孫男女。這是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全家福、最強音。
打噴嚏的原因,民俗說:背地有人罵你。我打了噴嚏,罵我的是誰呢?是列寧。他警示我:“忘記了過去,就意味著背叛。”我不再和別人比富有,比高低,比艱苦和甜蜜。我只比我的現(xiàn)在與過去。每當我想到此,就回顧自己家史,把《東方紅》唱給子孫。
從夭折到長壽,從祖不見孫到四世同堂,雄辯地說明了一切問題。我感謝韶山出德圣,我感謝遵義會議群龍選首、風(fēng)調(diào)雨順。我感謝長征舉紅旗,奏凱歌。我感謝抗戰(zhàn)勝利和三大戰(zhàn)役定乾坤。我感謝天安門上的太陽,高高升起,永照大地。我感謝那句貼心話:牢記使命,不忘初心。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血染紅旗信不虛,祭親祭祖莫忘祭先烈英魂。
這,就是我的清明祭,燒紙歸來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