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前的陽光
谷風(fēng)
幾乎每一座博物館的青銅展廳里,都氤氳著一種特殊的磁場。那些或鼎或簋的青銅重器,總以斑駁的綠銹為衣,卻用銘文的金線刺繡著文明的密碼。行走在各大博物館的青銅展柜間,我的目光總會被那些隱約浮現(xiàn)的吉金文字所吸附——它們像一扇扇微型軒窗,透過三千年的時光帷幕,讓我們得以窺見西周文明的堂奧。
遙想當(dāng)年,那些身懷絕技的鑄銅師在陶范上刻下銘文時,可曾想到他們的刀筆正為華夏文明鐫刻基因圖譜?可曾想到它會成為今人的禮佛之物、鎮(zhèn)館之寶?彼時,風(fēng)煙俱凈,禮樂四起,文明初生,星火亮起。如此,攜著周人的宗法倫理與天命觀念,裹挾著無與倫比的青銅文明,吉文金字自攜其光,照亮并穿越幽暗亙古的漫長歲月,一路采擷歷史深處的璀璨珠璣。每次去博物館,我總會對著玻璃展柜反復(fù)咀嚼這些文字,恍惚聽見編鐘聲中,史官正在竹簡上記錄"惟王初遷宅于成周"的莊嚴(yán)時刻。
文字究竟如何承載文明的火種?從殷商甲骨文的占卜記事,到西周金文的冊命典章,我們的祖先完成了從神本到人本的偉大跨越??梢韵胂筮@樣的場景:明堂之上,史官正在青銅盤盂刻寫"子子孫孫永寶用"的祝禱;鄉(xiāng)校之中,學(xué)童用毛筆臨摹"其萬年無疆"的吉語。這種以文字傳承文明的自覺,如同青銅合金的配方,早已熔鑄進(jìn)華夏子孫的文化基因里。
吉金文字從來不是冰冷的符號。在臺北故宮,我曾見毛公鼎的銘文在燈光下流轉(zhuǎn)輝光;在寶雞青銅器博物院,墻盤的三百字長銘如史詩鋪展。這些文字承載的,是"克明俊德"的治國理想,是"敬天保民"的執(zhí)政智慧。正如郭沫若所言,青銅器銘文是西周社會的"百科全書",而今天我們在博物館的駐足凝視,恰似一場跨越千年的文明對話。
感謝書法家李兆良先生,他長時致力于西周金文的研習(xí),如今以如椽大筆重現(xiàn)金文神韻。當(dāng)我展開他寄來的"出門見喜"金文書法時,仿佛看見三千年前的陽光穿透宣紙——那是農(nóng)夫春耕時落在耒耜上的晨光,是鑄銅師開爐時映在陶范上的火光。他的"寬仁厚德"四字,分明是黃河船夫弓身拉纖的剪影;"靜若繁花"的筆墨皴染間,又似藏著宋瓷開片的冰裂之聲。
在上海博物館東館,我見過神奇的一幕:某個少年將手機(jī)貼近展柜,屏幕上的"見賢思齊"竟與青銅鼎的銘文疊印成趣。見賢思齊,高山仰止,這種崇賢、思齊的向上精神,早己溶入祖先的血脈,成為中國人引以為傲的精神特質(zhì)和文化因子。那一刻,古今輕易就相互觀照,文明的腳步匆匆走過三千個春秋,走到紛繁如斯的今天。是呵,文明從未間斷,當(dāng)青銅器的饕餮紋遇見二維碼的幾何紋,當(dāng)毛筆的提按遇見鍵盤的敲擊,那正是文化基因在表達(dá)新的顯性特征。
每個時代都在重寫文明的密碼。青銅器上的吉金文字,竹簡上的篆隸,紙張上的真草,如今又化作數(shù)字世界的比特流。但無論載體如何變遷,那銘刻在民族血脈里的文化基因永遠(yuǎn)鮮活——就像青銅器經(jīng)過地下幾千年的化學(xué)變化,反而淬煉出更加璀璨的銹色。當(dāng)我們在博物館凝視那些古老銘文時,其實(shí)是在照一面文明的銅鏡,鏡中映出的既是祖先的面容,也是我們自己的文化DNA。
文明活著,當(dāng)它被看見時。文字活著,當(dāng)它被使用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