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漢中略陽何家?guī)r嵌在秦嶺深處最高的褶皺里,山勢陡峻,云霧常如濕潤的絹帶纏繞其間。墨綠森林覆蓋著每一寸山體,只在幾處豁口處,才露出些青灰色的嶙峋筋骨。山泉自高處跌宕而下,飛珠濺玉,在谷底匯聚成清冽的溪流,不舍晝夜地流淌著。這里曾是鎮(zhèn),如今成了社區(qū),但回民們固守于此,清真寺那宣禮塔尖頂?shù)膹澰拢冀K靜默地懸在青山的背景里。
每逢農(nóng)歷單日,便是何家?guī)r的集市。天剛蒙蒙亮,山路上便有了人影攢動,大多是佝僂的身影和裹著頭巾的婦人。回民老漢們戴著白帽,守著自家地里出的水靈青菜、新鮮的小蔥、自家炒制的綠茶。寬敞的街道兩旁,攤位稀稀拉拉地支棱著,油香、土腥氣混雜在清涼濕潤的空氣里,人聲稀薄,再也掀不起往日山溪漲水般的喧嘩。
喜萬寶蹲在自家攤子后頭,守著幾把蔫頭耷腦的水芹。他爹娘坐在小馬扎上,安靜得像兩尊布滿裂紋的泥塑。他爹喉嚨里偶爾發(fā)出渾濁的"嗬嗬"聲,手指茫然地劃拉著空氣,他娘渾濁的眼睛望著偶爾走過的幾個同樣蒼老的街坊。萬寶心頭堵得慌。二十年前那摩肩接踵、聲浪幾乎掀翻屋頂?shù)募泄饩埃腥绺羰馈?/p>
那時,何家?guī)r的每一寸山體似乎都在低語,訴說著金與磷的秘密。操著十幾省口音的外地人潮水般涌來,竟達萬余。入夜,每條山溝里都亮起歌廳、酒吧的霓虹,染紅了半山腰的霧氣。卷曲黃發(fā)、染成草綠頭顱的時髦男女,口音南腔北調(diào),夾雜著生硬的洋文,在塵土飛揚的街道上招搖。人們瞇起眼,帶著點戲謔的驕傲,稱這里為"秦嶺深處小上海"。連金發(fā)碧眼的澳大利亞人也來了,他們高大的身影在金礦白墻紅頂?shù)拇髽抢锘蝿?,操著古怪腔調(diào)談?wù)撝贤偷V石品位。
萬寶那時還是個半大孩子,瘦得像根沒長足的青竹竿。爹娘都是聾啞,家徒四壁,灶膛常是冷的。初中沒念完,書包一扔,便跟著同鄉(xiāng)一頭扎進了洞口那張冒著濕冷腥氣的黑嘴。洞子里,礦燈昏黃的光暈只能照亮眼前一小團飛舞的粉塵,空氣混濁得如同黏稠的泥漿,每一次呼吸都扯著肺管子。巨大的風(fēng)鉆在手里瘋狂跳動,震得虎口撕裂,骨頭發(fā)麻,耳朵里只剩下永不停歇的、能把腦漿攪成糊糊的尖嘯。汗水混著洞頂?shù)温涞暮谒谒菹鞯募沽荷蠜_刷出道道泥溝。一茬炮響過,硝煙裹著刺鼻的硫磺味,濃得化不開,嗆得人涕淚橫流。他弓著腰,把沉重的礦石裝滿鐵斗車,再咬著牙,像一頭沉默負重的騾子,在低矮、濕滑、崎嶇不平的巷道里,把一車車"黑金"推向光明。那時他唯一的念頭就是:活著出去,掙到錢,讓爹娘吃上碗熱乎的白米飯。
他天生有股子不怕死、不信邪的蠻勇。別人不敢下的老洞,說里面巖石酥了、水大了、怕塌方,他敢往里鉆,只因為工錢多一倍。有次巷道頂板滲水如注,發(fā)出不祥的"咯吱"聲,經(jīng)驗豐富的老礦工都白了臉往外撤,他卻紅著眼,吼著旁人聽不懂的話,硬是搶在轟然垮塌的前一刻,拖出了幾袋值錢的高品位礦石。這份近乎亡命的狠勁,漸漸讓他在一群粗豪礦工里有了點名聲。攢了點錢,又借了些,心一橫,竟也敢包下別人不敢要的小礦洞。他豁出命去干,日夜泡在礦上,自己既是老板也是最苦的工。他不懂什么精細管理,全憑一股近乎本能的敏銳和押上身家的決絕。別人覺得沒搞頭的廢石堆,他蹲著翻撿半天,愣是看出點別人忽略的礦脈尾巴,竟又挖出些金子來。幾年下來,竟真給他從黝黑的礦脈里,攥出了實實在在的"寶"。
錢來了,萬寶先給爹娘翻修了老屋,青磚灰瓦,寬敞亮堂。又買了輛結(jié)實的皮卡車,能跑山路。媒人踏破了門檻,最后他娶了個甘肅天水來的姑娘,叫馬秀英,眼睛亮得像山泉水洗過的黑葡萄,皮膚白凈,是這粗糲山溝里從未有過的鮮亮顏色。結(jié)婚那天,何家?guī)r的老老少少都擠來看熱鬧。萬寶穿著嶄新的西裝,頭發(fā)梳得溜光,胸前一朵大紅花,扶著蓋紅蓋頭的新娘。他爹娘坐在堂屋正中,望著兒子,臉上木訥的紋路里,終于透出掩不住的歡喜,那歡喜無法用言語表達,便全化作了眼角渾濁卻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滑落下來。他娘枯瘦的手緊緊攥著兒媳的手腕,咿咿呀呀,秀英雖聽不懂,卻也用力回握著,用力點頭,眼眶也紅了。萬寶站在那紅燭搖曳的光暈里,聽著喧天的嗩吶鑼鼓,第一次清晰地感到,他喜萬寶,真把命里該有的"寶"都挖出來了。
十年光陰如溪水般流過,萬寶和秀英有了兩個孩子。大女兒十歲,叫喜小燕,小兒子七歲,叫喜小虎。小燕像她娘,眼睛黑亮,性子溫順;小虎則像他爹,虎頭虎腦,調(diào)皮搗蛋。萬寶把秀英和兩個孩子接進嶄新的二層小樓那天,何家?guī)r的陽光金燦燦地鋪滿了石板路。然而這金子般的光景,如同山間驟起的濃霧,很快便被一股更強大的力量吹散了。風(fēng)是從山外刮來的,帶著不容置疑的鐵律:秦嶺要護,綠水青山要保!國家政策陡然收緊,環(huán)保的利劍高懸。一道道停產(chǎn)令、封洞令,像冰雹一樣砸下來。那些曾經(jīng)喧囂的礦洞,被巨大的水泥墩死死封住,如同給大山縫合了傷口。礦渣堆被勒令覆土,裸露的山體要求復(fù)綠。環(huán)保檢查的車輪滾滾,塵土里都帶著嚴(yán)肅的氣息。(未完待續(xù))作者:王得道
編輯:劉波
備注:
一、本故事純屬虛構(gòu),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二、圖片與內(nèi)容無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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