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寫父親的愿望已有好些時日了。
父親是一九九五年十月五日下午在醫(yī)院猝然去世的?;加酗L濕性心臟病和腸梗阻兩種疾病的父親,在去世前的兩三年間,生生被那個腸梗阻給整苦了。七十一歲那年,即一九九零年,曾在老家所在縣城的中醫(yī)院住過一段時間,好不容易才排除直腸癌的猜測。隨著年歲增大,腸子蠕動能力越來越差,腸道阻塞大便不通的頻率越來越高。醫(yī)生找遍了,藥方找遍了,醫(yī)生說,年歲這么大了,又犯有心臟病,是不好動手術(shù)的,況且動手術(shù)也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好在離市人民醫(yī)院近,一發(fā)生梗阻就往醫(yī)院送,輸液、輸氧、作B超、洗腸,守那么幾天接回來,停那個十天半月又送進去。有一回我出差在外,妻子將老父親送往醫(yī)院,老父親大便板結(jié)屙不出來,妻子遂數(shù)番動手幫著撬挖。實在無計可施了,晴兒從藥書里翻出專治腸梗阻的單方,試著從藥店抓幾副回家熬與老人喝,初喝幾回,似覺有點作用,興沖沖再抓幾副回來,又不濟事了。我與妻嘀咕:這只怕是老父親的送老疾了。
最后這回,也是因腸梗阻發(fā)作送進醫(yī)院的。先天晚上在家里,老父親躺在床上低低哼著,停那么一陣就去一回衛(wèi)生間。說來也怪,平時我的瞌睡最重,頭一挨枕頭就會鼾聲大作。這天晚上,我卻被隔墻的呻吟攪得心神不寧,只要老父親弄出一點聲響,聽動靜又要去衛(wèi)生間了,我就馬上爬起來,扶出扶進。等天微微發(fā)亮,就往醫(yī)院送。等安頓好了,妻子主動留下來侍候,囑我回家補補睡眠。中午妻回家來,說一輸液就把痛止住了,老父親的精神不錯,與她聊了許多家常。聽妻這么一說,我自然放心了許多,囑她扒兩碗飯抓緊時間打一陣盹,晚上還要熬夜的。孰料不到一個鐘頭,替班守候的雨兒打電話回來,說爺爺病情加重了,我立即往醫(yī)院跑,果然見輸氧管插進父親的鼻孔,在旁垂淚的母親一見到我,就禁不住失聲哭泣。我怕母親一哭,給父親造成心理壓力,于搶救不利,急忙用眼色制止后,就安撫了幾句,隨即來到隔壁的醫(yī)生辦公室。醫(yī)生告訴我,老父親病危,搶救小組正在商量搶救方案。不到兩分鐘,護士匆匆跑進來向醫(yī)生低語,母親跑過來哭著喊我。等我跑到病床邊,只見父親嘴唇翕動了幾下,就匆匆而去了。
我無法相信這眼前的一切。我根本無法接受眼巴巴望著父親咽下最后一口氣這個事實。以至于木在那里,大腦一片空白,好久好久以后才回過神來,捶打著床鋪。這一夜,跟醫(yī)院說好,就擱在病床上,不送往太平間了。整夜整夜,我和家人守候在父親身邊,總疑心被單下父親胸部隆起的地方在一起一伏,父親并沒有死,一臉安詳?shù)厮?。這以前見過關(guān)于假死的報道,便盼著奇跡在父親身上發(fā)生,我們只不過是虛驚一場罷了。
按照父親生前的愿望,翌日,我們一家人啟程,把老人的遺體運回千里外的老家。一切按鄉(xiāng)下現(xiàn)行的喪俗操辦。出殯那天凌晨,按規(guī)矩,家族里的人把靈柩移至老槽門外的大路中。踏著夜色,我獨自來到棺木一側(cè),尋個石頭坐了下來,好靜靜地再陪一會父親,不曾想,晴兒已先我坐到一旁來了。聽著槽門內(nèi)頻頻傳出的喪歌和鑼鈸,望著停放靈柩的板凳下飄忽的油燈,我和晴兒未吭一聲,就這么默默坐著。在父親入土之前,我做為兒子,晴兒做為孫子,祖孫三代覓這么一個最后獨處的時辰,心中的悲傷竟?jié)u漸退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肅穆,一種血脈相連的涌動。
這天,聞訊前來為父親送殯的鄉(xiāng)親,隊伍牽起里把路長,光鑼鼓班子就有三起。鄉(xiāng)水泥廠辦了個電視臺,廠長征日專門派來一部攝像機攝像。此前一年,多虧攝影家鄭世華先生給老父親拍了一幅極為傳神的照片,并放大成十八吋加框相贈?,F(xiàn)在,當我們把它作為遺像由晴兒抱在胸前踽踽前行,鄉(xiāng)親們見了莫不嘖嘖贊嘆拍得幾好。
中途,在武漢念書的雪兒趕回來了。一跳下班車,就赴向靈柩,哭得撕天裂地。國慶期間,雪兒剛剛由晴兒護送去武漢上學,動身時,她爺爺送了好遠,千叮囑萬叮囑,誰料想事隔幾天,爺爺就撒手西歸了。考慮到雪兒剛進學校,我們沒有通知她,是晴兒把妹妹送到武漢返回張家界,接到妹妹從武漢打到家里的電話時,忍不住據(jù)實相告的。父親在世的時候,雪兒沒少惹老人操心和生氣,記得有一年農(nóng)歷正月初一,爺孫倆因為看電視發(fā)生爭執(zhí),怒不可遏的父親伸手打了雪兒一個耳刮子;見雪兒洗衣服時自來水在衛(wèi)生間嘩嘩流個不停,老父親心疼水表上不斷轉(zhuǎn)動的數(shù)字,就守在衛(wèi)生間門口。雪兒對爺爺雖有微詞,卻也明白爺爺?shù)钠⑿院蛺坌?。如今,爺爺說去就這么去了,如何忍得住一番慟哭?
極盡哀榮的父親終于入土為安了。隨我們居住在張家界的幾年里,他一直害怕張家界離老家這么遠,一旦百年過世埋在張家界,或者送往常德火化,如何是好?所以不時動心思要回老家居住。但是,我無兄弟姐妹,父母就我這么一個兒子,老人年老多病,住在老家誰來照料?于是,他就在左右為難的心境下,人在張家界滯留,心系騾子塘老家。我后來讀到他遺下的詩文,更加深了對他思鄉(xiāng)情切的認知和了解。譬如在《待君書不至》中寫道:“眼穿日落際,腸斷月明時。冬雪生離恨,春花惹夢思。”在《思歸》中寫道:“獨步往來莫憑欄,心思歸家特別蠻。樂處豈知愁處苦,來時容易歸時難?!币约埃骸傲鶎訕巧纤闹芡恢枢l(xiāng)在何方?!薄把鄟響X故人少,鴻去獨無消息傳。”“無端一夜庭前雨,滴碎千里老人心。”等等。據(jù)實說,當讀到“無端一夜庭前雨,滴碎千里老人心”這個句子時,我被震撼了。以我對父親吟詩弄文之水平的了解,若不是觸景生情,我想他是斷難寫出這等差可傳諸后世的句子來的。
辦完喪事后返程的那天早上,我和妻,以及孩子們來到父親新墳前叩別。想著父親葉落歸根,從此將長眠故園,隆起的黃土上將漸漸長出萋萋芳草,仿佛才真正意識到父親確已永遠離開我們了。聽從妻和孩子們提議,我們把父親的遺像帶回張家界,迄今一直掛在餐廳西南方向的墻上,一臉笑意地望著一家老小。
用母親和晴兒的說法,當初是他們倆設(shè)計把父親從老家“誆”來張家界的。
我初調(diào)來張家界時,為家庭離異的事弄得焦頭爛額。翌年,老大晴兒高考失利,準備復讀;臨時寄放在老家的老幺雨兒也要上中學了,為了不耽擱孩子們的學業(yè),決計讓晴兒回老家把爺爺奶奶接來張家界,住在一起既對兩老有個照應,免得我心掛兩頭;又可讓母親操持家務,讓孩子們回家來吃上熱飯熱菜。
退休回到家里十余年的父親,除了聽母親吩咐,做些輕度農(nóng)活和牧鵝放鴨一類的事情,便是不時被請去給鄉(xiāng)親鄰里辦紅白喜事寫對聯(lián),或是熱心修族譜之類的公益事情,或是一班退休人員不時聚聚會,走動走動,日子經(jīng)這么一打發(fā),倒也過得有幾份愜意。所以,當初我讓晴兒回老家接爺爺奶奶,還有妹妹,父親絕對沒有長住的思想準備。加之來這里以后,既沒得其他熟人可供走動,語言不通更使得陌生感倍增。白天,我們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要是兩老能喁喁細語,相依相攜,倒也能排解諸多不適與落寞,偏偏母親在大多情形下不給父親一個好臉色,父親于是就愈加感到孤獨了。
比父親小十歲的母親,一輩子生性好強,不甘人后。雖未進過學堂門,為人卻比父親乖巧些。父親身為公家人的那份薪水,增加了母親在本村婦女群中的優(yōu)越感。在厚道本份得近乎木訥的父親面前,母親則一直處于支配地位,吆東呼西,父親基本上是聽母親支使。問題是退休后兩人朝夕相處,不比以前兩地分居了,父親遂也有動氣的時候,發(fā)起脾氣來不管三七二十一,什么粗話野話都罵,有兩次還朝母親動過手。加之舅母吞食農(nóng)藥去世后,舅父上有老下有小,母親自然于心不忍,免不了要給予幫撐,怕父親說她顧娘家,索性就不跟父親通氣。父親發(fā)現(xiàn)一些跡象后,心里不舒服,兩人曾為這些事情多次扯皮絆。于是,母親雖然一樣地照顧父親的飲食起居,病了照樣給他煨藥侍候,但心里一直耿耿于懷。按父親的說法,尤其是我這個做兒子的不在家時,母親在父親面前的臉色就特別難看。父親實在受不了時就發(fā)火,評起理來卻常常是母親這方占理。我因曉得內(nèi)情,基本上是背著父親的面點母親的穴:父親雖然輸理,根子卻在你身上,只要你對他有個好臉色,他最好侍候的。記得有一回,不到下班時間我提前回家,門一開,眼前的情形把我楞住了:父親抓著母親的頭發(fā),母親抓著父親的衣領(lǐng),撕扭著對峙與僵持在他們居住的房間。聽見門響,是我回來了,兩人才悻悻撒手。呼吸急促的父親一屁股坐到小木椅上,慌忙往身上掏“速效救生丸”,待我?guī)退惯M嘴里,稍稍安定后,才發(fā)覺自己淚水已盈滿眼窩,遂恨恨的嘆一聲:你們這是何苦噢!
父親本來就住不慣這里,加上母親待他態(tài)度不好,加上如前所述怕百年之后身葬異鄉(xiāng),因此回老家的心思一直很強烈。只要情緒一有波動,就將一個過時了的人造革挎包一背,鬧著要回去。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都應該把他挽留下來,而每一次挽留不能老重復上一次的道理與方式,為此我在變換角度、語氣等方面總要先動一番腦筋??傊摵宓暮?,該陳述厲害的陳述厲害,對付單純極了的父親,只需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很容易就把事情給擺平了。
為了讓父親在這里盡可能過得愉快些,充實些,我還是陸陸續(xù)續(xù)想過一些辦法的。比如,動員他加入到老年協(xié)會那些打門球的行列中去;找曾在我工作的單位應聘過一段時間的退休教師許老,他就住在我們宿舍背后,請他邀父親參加一些活動,等等。父親對前者毫無興趣,許老師那里,父親倒是登過幾次門,不過大量的時間還是需要他自己想辦法打發(fā)。我就跟父親商定了一個作息時間表,什么時候去街上和城郊走走看看,一來鍛煉了身體,二來散了心;什么時候讀書和寫作,充實自己。父親依此而行,覺得日子好過多了。只是有時候吟詩弄文入了迷,等我下班回家,見他還伏在桌子上抄抄寫寫,我就要提醒和批評他不注意勞逸結(jié)合。這樣的情形出現(xiàn)幾次以后,父親若一旦忘了按時外出散步,只需我的鑰匙一響,他就如偷看小人書被老師逮著的中學生一樣,匆忙離開座位,一臉知錯的模樣,嘴里訥訥笑著說,寫噠寫噠又忘記了。
這么日積月累寫啊,寫啊,有時也拿出來讓我看看。每當他心懷忐忑地等待我的評價時,我知道在他心目中,我不僅僅是他的兒子,還是一名作家和編輯。我為父親的這份厚道和謙恭而不安,就和妻一道尋章揀句地發(fā)現(xiàn)其中的閃光處。用專業(yè)的眼光客觀評價,父親的詩文整體質(zhì)量平平。尤其是一些風景游覽詩的開頭句子,多處出現(xiàn)“游覽名山真有味”,“張家界上好山峰”,“張家界上真雄偉”之類的大白話,難免有打油詩之嫌。然而,巧就巧在偶爾抖出來一二妙句,給人披沙揀金之感。前面言及的思鄉(xiāng)詩,以及一些描述教書生涯和鄉(xiāng)間生活的句子,質(zhì)樸清新,詩意盎然。如《述教》中寫道:“天天凌晨起,夜夜到三更??磿鴮γ髟?,閱卷伴青燈?!比纭堆┮棺x書有感》中寫道:“開門迎風飛白絮,臨桌揮毫畫紅娘。天寒工作兩手冷,地凍睡覺一夜長。”以及“炎夏臨風寫大字,窮冬對雪誦華章”(《夜讀》),“揮筆欲寫韶華頌,無限芳菲筆底收”(《新年頌》),“獨卷疏帷成默坐,暗蟲相應作愁聲”(《中秋》)等等句子,一下子把我?guī)Щ氐礁赣H當年執(zhí)教的那些山村小學,那些楊柳依依,夏風習習,秋蟲唧唧,冬雪飄飄的氛圍中去了。父親生性和善,待人謙恭,極是敬業(yè)。在那天高皇帝遠的山村小學,年復一年做著備課、閱卷、授課、家訪、辦夜校,搞中心,寫上頭布置下來的各種標語口號,給村民代寫書信、對聯(lián)之類的事情。若沒得客人來,則極少買酒買煙;星期天從家里帶一杯子霉豆腐回學校,那個星期就難得另煮幾回菜了。冬天一到,遂熬一缽子米湯糊,手指在寒風中瑟瑟著,往教室的木格格窗子刷土紙避寒。周而復始的日子,就在一把把搖鈴中搖去又搖來。
至于描寫鄉(xiāng)間生活的句子,如:“看農(nóng)鋤禾知晝永,赴井飲水覺茶香”,“曉日勞作出汗少,清風送涼落花多”,“山中牧童騎水牯,坡下農(nóng)婦折路葵”,“行見狐貍眠破穴,站聽鳥雀啼斜陽”,“一座矮屋留我住,半瓶濁酒待君溫”,等等,無疑都是很不錯的句子。聽著我們的夸獎,父親如釋重負地笑了,笑得甚至有些靦腆。為了激勵老人的積極性,我特意選了一組刊發(fā)在由我主持的報紙副刊版上。其中一道寫《催耕》的,雜古風與民謠于一體,讀來別具韻味:“雞叫三遭天將明,叫聲孩兒快起身。坳上兩塊土須挖,垅中四丘田要耕。早做莊稼多打糧,遲播禾苗少收成。良人猶恐催耕早,自到窗前看曉星。”一個勤扒苦作的農(nóng)婦形象躍然紙上。無心插柳的父親能把詩寫到這個份上,應當說是相當可喜可賀了。
在我編的報上發(fā)過幾回后,父親信心大增,他尋到一個老年刊物的通訊地址,遂動心思準備投稿。稿子是否寄出,記不清了。我手頭卻保存著父親寫給編輯部的那封信,讀來既親切又有趣,不妨照錄如下:
編輯同志:
我是一個老年多病的退休老教師,也是一個獨生子的老人家(即指父親——長江注),住在家里,只有一個老伴,另無親人照顧。所以江兒(父親對我的習慣性稱呼——長江注)很不放心,下蠻把我倆接到張家界報社來住,以便好好服侍。
但是,我來這里,人地生疏,很不好玩,加之張家界市的土語,又不好懂,我和他們交談最不方便。因此,我身體好的時候,就到城區(qū)的山上去玩玩,或者到河邊去看看。然而大部分時間只好看書與看報,少部分時間用來寫詩和寫文,以便消遣、度過時光。
可是長江見我有腸梗阻和心臟病,要我多運動,少看書和報,特別不準我寫東西,怕影響我的身體。因此,我嬲得無聊,只好偷偷地寫了一些詩和文。今天,我把寫的詩稿寄來一些,并附帶寄來人民幣三元,請你收閱,如有可取之處,就請你給予批改,錢就請你收住買一個梨吃。如果詩無一點是處,便請你將原稿給予寄回,錢就用作郵費(沒有底稿,要寄回)。因我讀書少,水平低,不能不做兩手打算。
此祝
早安
退休老人羅伯南 1995.
我和妻讀罷,搖搖頭,相視一笑:這個不諳世事的可愛的老父親??!
父親生于一個木匠世家。他的父親、祖父,即我的祖父和曾祖父都是當?shù)仡H具聲名的木匠,父親他們兄弟三人,兩個兄長,即我的大伯父和二伯父也都是木匠。據(jù)父親說,一場官司讓祖父傷透了心,發(fā)誓要送一個兒子上學,識文斷字,免受人家欺侮。掂量去掂量來,只有父親這個幺兒苗子好些。于是舉全家之力,果然讀到縣立中學了。可惜那年天旱,一家人連生計都成問題了,念到初二的父親只好輟學回家。爾后考上兵工署第二十一兵工廠開辦的半工半讀的藝訓班,繼而考取了外事局昆明辦事處的辦事員;后經(jīng)邵陽老鄉(xiāng)推薦至后勤部基地倉庫任二等軍需佐科員,專門搞簿記;基地倉庫遷移后,留在昆明的父親又托同學介紹,去第八軍需局被服廠任一等軍需佐科員,廠長姓何,亦是邵陽老鄉(xiāng),在這里一直干到日本人投降,才辭去工作,回到離別四年的老家。閑居一年的日子里,與我的母親成親。翌年四月,赴靖州田糧處干了七個月的文墨差使;一九四八年春,經(jīng)人推薦先后在知能小學和勤進小學執(zhí)教,直至解放軍到來,共和國成立,一直在教師崗位上工作到退休。
共和國成立前父親的這段歷史,正式版本源于夾在遺稿中的《我的自傳》一文。但是,這些在歷次運動中被反復向單位組織交代與陳述的內(nèi)容,我已斷續(xù)接觸過不知多少次了。在昆明的那段日子,幾十年間做為父親歷史上的一個污點,給父親的大半生蒙上了陰影。十年動亂期間,有人舉報父親當年當過國民黨憲兵,說在我們家發(fā)現(xiàn)了軍官帽、寬皮帶和手槍盒。其實這些東西是我在大隊文藝宣傳隊演戲用的道具,舉報者是本村族中人,當時與我家有隙,巴不得趁這個機會把父親搞倒,讓他教不成書,回村來當農(nóng)民。一直認為自己雖不是歷史清白卻是歷史清楚的父親,有口莫辯,只好任憑所在單位的掌權(quán)一方內(nèi)查外調(diào),只因毫無結(jié)果,父親從未與人交惡,也就不了了之。不過到了一九六八年清理階級隊伍階段,確實將父親掃地出門,遣送回老家當了一小陣農(nóng)民。好在時間不長,搞落實政策,又回到國家教師崗位上去了。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起,國家的政治生活領(lǐng)域出現(xiàn)了很大變化,退了休的父親從此才真正卸下讓他背了幾十年的歷史包袱,在人前和孫兒孫女面前開始炫耀當年在昆明的美好歲月。雪兒曾嗔怪他當初為何要跑回來,不然一九四九年去了TW,如今我們一家可就沾你老人家的光羅。父親也就說,抗戰(zhàn)勝利后要是不跑回家,去TW的時候肯定早就是工程師了。晴兒就調(diào)侃道,要是爺爺在昆明不回來,奶奶很可能不是現(xiàn)在的奶奶,我們還不知道是誰的孫兒孫女呢。哄笑聲中,父親遂得到很大的滿足。
憑心而論,昆明那幾年的確是父親人生中的華彩樂章。這從他的詩文中可以窺見一斑:“一別昆明五五年,看到電視就思念。風景秀麗黑龍?zhí)叮丛枋娣脺厝?。人山人海正義路,好看好玩翠湖園。三朋四友多高興,至今依依望南天。”(《看電視有感》)。詩雖是口水白話,但因看到熒屏上的昆明風光而觸景生情,卻是可想而知。莫說父親,就說我這個做兒子的第一次去昆明,第一感覺是這是我們邵陽人蔡鍔將軍當年詩袁首義的地方,接著就想到家父當年在這里有過一段美好的青春歲月,于是,昆明于我就生出來諸般親切……
限于條件,父親執(zhí)教三十年,其間除了隨他們單位去韶山參觀學習過一回,就沒有出過縣界了。所以我把他和母親接來張家界定居后,先后把全家人帶到張家界國家森林公園的黃石寨、金鞭溪等處以及索溪峪的黃龍洞游覽。父親為此寫了好多好多贊不絕口的詩和散文。一九九四年我去西安參加一個詩歌頒獎活動,妻極力慫恿父親與我們同行。一路上父親情緒極佳,精神極佳。往日喝不慣啤酒的,說有股潲水味,可喝我們給買的扎啤,他連說好喝,平素問吃什么食物總是推推搡搡,二天竟主動提起再喝一杯扎啤了。游完華清池,要乘纜車坐索道上驪山,我見他有心臟病,就不想讓他上去。他囁嚅著,說沒得問題,見狀,妻也幫著說好話,我沉吟半響,就讓他先服用“速效救心丸”。父親一見我松了口,馬上掏出隨身帶的小藥盒,欣喜之情如同孩童。一上一下,果然沒事,反倒是我有點恐高癥狀?;貋砗笞匀挥质桥葜瞥鲫P(guān)于洛陽、西安的大批紀游詩。其中即有記述這段經(jīng)過的一首:“聽說電纜游驪山,不勝雀躍笑開顏。萬水千山無攔阻,一時半刻到頂巒。兒因我老身有病,口未講出心思攔。好奇不愁道路險,心動何患上天難?!保ā队误P山好快樂》)。
我們曾計劃陪父親上北京看看的,北京未及看,翌年就去世了,好在好歹去了一回西安——西京,很大程度上彌補了作兒子的一份歉疚。
我的少年時代,大多數(shù)時光是與父親一起度過的。從我記事起,就隨父親在他執(zhí)教的曾家坳鄉(xiāng)大洲小學發(fā)蒙讀書。我是重陽節(jié)隨母親到父親學校來,覺得好玩,就在那一學期中途開始非正式學業(yè)的。當時教育部門規(guī)定,兒童要八歲才能開學,我當時才五歲,父親為此還挨了批評。學校臨河,傍著一個院落集中的村子,河對岸是縣境內(nèi)頗具知名度的芙蓉山??箲?zhàn)后期中日雙方舉行雪峰決戰(zhàn),國民黨第一百軍在此布下第一道防線,雙方打得很苦。父親去河對岸的江賀村家訪時經(jīng)常帶上我,不時聽到村民翻地、砍柴拾到當年的彈殼、頭盔片之類的話題。我在大洲小學念到二年級一學期,這段時光給我留下諸多美好的記憶。比如,父親買回來一種叫白酥的糖,顏色、模樣酷似白粉筆,把玩得正酣的我喊進屋,逗我吃“粉筆”,我不敢,父親就吃給我看,我將信將疑,一試,不是粉筆,甜死人了,就狼吞虎咽起來,樂得父親和母親哈哈大笑。又一次,父親從曾家坳完小抱回一部留聲機,把針頭往唱片上一落,里頭就唱出極好聽的歌來了,我好生詫異,頭一回見識了這么一個會唱歌的小箱子。父親一直夸獎我好問,我曾多次纏著父親,問共產(chǎn)黨是個什么模樣?因為大家都喊毛主席萬歲,共產(chǎn)黨萬歲,“毛主席”有個像掛在壁子上,卻不見掛有“共產(chǎn)黨”的像。父親就解釋,共產(chǎn)黨不是一個人,我就問,不是一個人怎樣喊萬歲呢?總之糾纏不清,父親就說等我長大一些就會明白的。我好問,但上課愛玩小動作。有次上音樂課,父親教大家唱《歌唱祖國》,見我思想開小差,就點名讓我站起來,要我唱其中的兩句:“跨過高山,跨過平原,跨過奔騰的黃河長江……”我不會唱,即使會也不肯唱,因為其中“長江”是我的名字,小時候是非常忌諱自己念讀自己的名字的。父親就讓大家一齊唱,唱到“黃河長江”時,全班同學一齊望著我哄笑,我當時窘得臉臊紅臊紅,覺得非常丟臉。那地方山好水好,人情味特別濃。村民家中辦喜事,或者哪怕是殺年豬,都要把父親加上我一并接去。一回,我的好伙伴三元家里殺豬,父親領(lǐng)著我去了,我吃了好多好多豬血,后來一見屙出的大便黑黑的,駭?shù)梦疫B聲喚父親來看,后來才知道是虛驚一場。學校背后是一片竹林,那年冬天下雪結(jié)冰,夜間只聽得屋后咔嚓響,是冰雪壓斷竹枝的聲音。春天一到,到處長筍,有一根筍長到臨近屋角的空地上來了,才幾天光景就竄得比大人還要高。又輪著挨著學校的一戶人家請我們父子倆過去吃飯了,嬌慣了的我突然提出要吃筍子,而且咬定要吃那根大筍子,任憑父親和那戶主人解釋也不聽,蠻橫地跑去,要把那根碗口粗的竹筍扳斷,結(jié)果使出吃奶的力氣也扳不斷,就哭著賴在地上不肯起來,父親氣不過,往我屁股上狠狠拍打了幾下。
在我的記憶里,長這么大父親只打過我兩回,耍橫掰竹筍算一次,考上初中那年暑假用竹梢教訓了我一次。說起那回考初中,好險!我的學業(yè)成績本來一直出類拔萃,不僅僅作文寫得出了名——一次,老師出個《一個好社員》的作文題,我把從父親訂的幾份雜志《學習導報》、《共產(chǎn)黨員》、《破與立》中見到過的一些先進典型事例移到這個好社員身上,用一個小學五年級學生的語言寫啊寫,一口氣竟寫了一個大作文本另加一個小作文本。這下子把整個學校的老師震動了,繼而一傳十,十傳百,整個荷香橋區(qū)的教師都知道羅伯南老師有一個讀書蠻狠的兒子,一篇作文寫了兩個本子,嘖嘖!到了六年級,《三國演義》、《水滸傳》、《說岳全傳》之類的書都讀過了,從班主任老師手里借回一部長篇小說《踏平東海萬頃浪》,第二天上學時就把該書歸還給他,他懷疑我是否真的讀過了,就拿書中內(nèi)容考我,見我滔滔不絕,才信了。這年,我悄悄試著給《資江報》投稿,我記得標題好像是《比翼齊飛》,寫夫婦倆勞動競賽的事情,文章沒能登出來,編輯部給我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鋵?,我的語文算術(shù)成績都好,升學考試那天卻偏偏拐了場??紨?shù)學時,我不知道一張八開的試卷后而還粘著一張十六開的試卷,而且是占整整四十分的應用題!一直到外面吹哨子通報只有二十分鐘的時候,我志得意滿地把試卷翻過來準備離開考場,才知道出了問題。再怎么火急火燎趕,也無法把四個應用題全部做完了。垂頭喪氣走出考場,一見到守候在外面的父親,淚水已把眼睛漾滿。父親捎來了我平時最喜歡吃的燕麥粑粑——我們那地方把燕麥喚作“野麥”,我卻半點也咽不下,心想這下子肯定考不上中學了,以后怎么見人?。康筋I(lǐng)取錄取通知書為止,我是一直不敢出門。得知被隆回五中錄取以后,才開始張狂起來。挨父親的竹梢,具體情形記不起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與我的釋放這種張狂有關(guān)。
總體而言,父親于我是慈愛有加。小學六年,除卻二年級第一學期和五年級第二學期在家里上學同母親往在一起外,其余時間都是跟著父親在外面念書。那時候教師除了教書、掃盲之外,還要接受地方黨政部門布置下來的諸多政治任務,或曰中心工作。一下村,常常深更半夜未歸屋,這樣,我就成了父親屁股后面的“小尾巴”,遇上雨天雪天或是深更半夜,就常常由父親背出背進。有一件事給我留下的印象特別深。人民公社化那年,父親領(lǐng)命用鋤頭去野外寫標語,“興無滅資”四個字每個字占一面斜坡的一片熟地,“興”字頭上的那三“點”,無論我躺至哪一“點”上,都占不到三分之一的地方。
上中學后,星期六一般要回家改善伙食。這時,父親已從鄰鄉(xiāng)的回龍小學調(diào)回到本鄉(xiāng)的新進小學了。新進小學離我們家才幾公里地,我曾不止一次繞道先回到父親的小學校,然后與父親一同回家。有一次,父親下村家訪去了。其時剛剛學過幾篇文言文的我,當即往教室黑板上寫道:“爸爸:吾來也,未能晤汝,甚感悵然。乃先返家焉。江伢于即日下午四時”。當下自然是一臉的自鳴得意。
“江伢”是父親給取的小名,喚我也好,給我寫信或留個紙條也好,一直到他病逝前夜由我扶去衛(wèi)生間,都沿用這一習慣性昵稱。在我的印象里,只有在某種特定情形下父親才直呼其名。高中畢業(yè)回鄉(xiāng)第二年,我稀里湖涂被基層干部關(guān)進生產(chǎn)隊的倉庫,四處謠傳我是反革命,只等著落實材料拉出去槍斃了。一天,母親送飯來時,示意飯缽子里頭有內(nèi)容。果然發(fā)現(xiàn)藏有父親的字條,這回是直呼“長江”了,內(nèi)容卻無非是要相信群眾相信黨,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不會放走一個壞人之類。我搖搖頭,都什么時候了,還在這里重復一些聽得我耳朵早已起繭了的套話!當然,事情過去以后我推已及人,在那種情形下,即便不說這些,又能說些什么來呢?
套用正統(tǒng)的說法,因為極“左”路線的干擾,我這個“落難秀才”在生活最底層苦苦掙扎了整整十年。一九七七年國家一恢復高考,我的考試成績不僅大大超過了分數(shù)線,而且作文是邵陽、婁底這一考區(qū)的第一名。然而因基層有人作祟,竟未能錄取。一九七八年我再度與考,成績又過了分數(shù)線,又是同樣的原因,白忙乎一場。這時,各機關(guān)、部門時興頂職,即父母辦退休,兒女頂替進單位成為領(lǐng)國家薪水的公家人。于是,像我這么一個在當?shù)毓J為“人才”的中學民辦教師(承蒙時任鄉(xiāng)文教干事的楊遠新先生愛才惜才,于一九七八的九月力排生產(chǎn)隊阻撓,讓我當上了民辦教師),只好以這種極委屈的方式,由父親告病退休,我遂終于躋身“公家人”行列。
父親三十年教書生涯,先后呆過的地方,即是本區(qū)三個相鄰鄉(xiāng)的八個山村小學。本來就是農(nóng)家出身,加上長期在鄉(xiāng)下居住和工作,敬業(yè)、節(jié)儉、謙恭、謹小慎微、富有同情心等特點,在父親身上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退休后,則發(fā)現(xiàn)他有所變化,比如說憤世嫉俗,仗義執(zhí)言,跟退休前可謂大相徑庭。再比如生氣時破口大罵甚至粗言傷人,這在退休前也是沒有過的。此外,一個農(nóng)民身上所深根蒂固的正統(tǒng)觀念、土地情結(jié)和發(fā)家致富的強烈愿望,以及某種自私與執(zhí)拗,都在父親身上一一得到釋放與體現(xiàn)。
算起來,是父親退休第二年秋天。我星期六下午回家,聽母親說父親在白云彎挖紅薯,就跑去接。只見父親褲筒高卷,鋤頭高揚,正翻挖土層下面的巖板和石塊,熟地邊緣已被壘起像萬里長城了。我當即心疼不己,嗔怪他何必花這些傻力氣。父親則說,生產(chǎn)隊的人以前老講我們“四屬戶”吃照顧,如今要讓他們看看誰吃誰的照顧!“四屬戶”指干部、職工、軍人、烈士的農(nóng)村戶口家屬。這是塊生產(chǎn)隊分給我們家的飼料地,因土層瘠薄,歷年沒有過好收成。功夫不負有心人,雄心勃勃的父親果然將這塊面積不足一分的山地,給整治得熨熨貼貼了。不料翌年春將田土承包到戶,這塊地給人家抓鬮抓走了。這年“雙搶”時節(jié)久旱不雨,我家有塊田收了早稻裂坼如溝,插不下晚稻。幸虧我三舅當時是鄰村電灌站的管水員,商量好某夜偷偷給我家放一陣子水,是夜我們?nèi)彝ㄏ疵?,年邁的父親在送水的始點坐鎮(zhèn),我便在長達三華里的水流途徑地段來回巡邏。眼看自己田里水淼淼了,不曾想旱得過度了的田埂經(jīng)水一浸,嘩地崩坍了一大截,便慌忙泥里水里筑起臨時田埂來。在蒙蒙的月光下,望著父親凝上夜露的眉毛胡子,以及濺滿泥水的面龐,我的心猛地一縮:什么時候起,父親的須發(fā)白了許多了。此后數(shù)年間,只要到了抗旱季節(jié),父親就要跟村中男女一道輪班守候電灌站放水或柴油機抽水。不分晝夜乃至守通宵亦是常事。退休的人了,理當頤養(yǎng)天年,卻還要受苦受累,叫我這個做兒子的心中特別難受。這也是后來我執(zhí)意要把他與母親接來城里的緣由。
田土承包到各家各戶后,為著爭水爭肥爭地而反目成仇,打破腦殼的事就多了。父親也曾因為人家把樹悄悄栽上我們家的責任田田坎上,而忿忿然拔掉。拔了又栽,栽了又拔,雙方多次為此發(fā)生口角。出于息事寧人的考慮,我勸父親別跟人家一般見識算了,父親只是不依,態(tài)度非常執(zhí)拗。一直到后來縣里破格解決了孩子們的“農(nóng)轉(zhuǎn)非”,這塊責任田被抽回組上,事情才不了了之。
老父親與村里的農(nóng)民一樣,從骨子里滲透著對土地的珍愛。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們家曾將原大隊機房買下來做居住之用。緊鄰屋后菜園下面的一戶人家,老往我們家菜園子的土坡根部悄悄取土,目的很明顯,根基一掏空,塌下來的地盤就是他們家的了。多次找這戶人家交涉,嘴巴上說得好好的,卻依然我行我素,可鄙又可惡。于是決定花錢壘一道石墻。這戶人家的戶主見狀,除了胡攪蠻纏,就是死乞白賴。村支書是我要好的朋友,出于息事寧人,就把我和母親喊到一旁,勸我象征性做點讓步。事后,父親不止一次呵斥母親,罵我們是敗家子。
農(nóng)村的政策越來越松,鼓勵大家經(jīng)商做生意,發(fā)家致富。我們家在公路旁,經(jīng)父親力主,兩老辦過一陣子經(jīng)銷店,因賒銷太多,父親忘性又大,幾個月下來難以為繼,只好關(guān)門大吉。父親為此受過母親不少數(shù)落,一氣之下,居然隨幾位堂舅父去武岡販土紅紙,惜乎沒能賣出好價錢,填進去了幾十塊伙食費。經(jīng)商接連受挫,父親也不免氣餒。這時,鄉(xiāng)間有人出借一百元錢,一年之內(nèi)利息為一百斤谷子。父親動心了,父親抓住機會,一下子借出好幾百元。這些錢和谷子,一直到舉家遷來張家界幾年后,還有一批沒有收回,所以每到收割季節(jié),父母就嘀咕著要回去收這批谷子。我們就取笑父親跟以前的地主一樣,放高利貸。孩子們調(diào)侃得更厲害,說:“還口口聲聲稱自己是勞動人民家庭呢,奈何是當初沒條件當?shù)刂?,不然的話跟黃世仁、劉文彩沒得什么區(qū)別?!边@時候,父親就不吭聲,臉上掛著不自然的笑。
后來,我平心靜氣一分析:長時期受黨組織教育、受社會主義公有制教育的父親,歷經(jīng)幾多大大小小政治運動的打磨和洗禮,好多東西都給改造和抑制了。后來,社會環(huán)境一寬松,各種欲望有了復蘇的可能。在這種大背景下,退了休的父親不再像以前那樣謹小慎微,敢于表現(xiàn)自己的真實欲求,也敢于憤世嫉俗,針貶時弊了。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其實這是社會進步在父親身上的體現(xiàn)。
以父親留下的詩文為例,其中不乏憂國憂民,激濁揚清之作,在《支農(nóng)》中,父親針對某些干部不想下鄉(xiāng)支農(nóng),而農(nóng)民群眾搞種養(yǎng)需要良種,搞加工需要設(shè)備,搞長途販運需要信息和資金,總之,熱切需要各級政府和職能部門去為他們排憂解難。只有改善工作作風,為老百姓搞好服務,才能改善目前這種很不正常的干群關(guān)系。在《為什么公糧會拖拉》中,父親寫道,解放初,干部人員少,工作事情多,為什么工作能做好,公糧能送好?是因為以前的干部能和農(nóng)民群眾打成一片,同苦共苦,為農(nóng)民群眾辦實事,所以農(nóng)民很聽話。如今,干部只知道向農(nóng)民催糧要款,對農(nóng)民的呼聲置若罔聞,更有甚者,少數(shù)部門和單位為了小團體利益,倒賣化肥、假農(nóng)藥、假谷種、壞谷種,干起坑害農(nóng)民的勾當,這樣,怎么能使農(nóng)民順氣呢?在一首題為《壞人要殺掉》的詩中,父親寫道:改革開放好,但是缺一條:就是黨內(nèi)外,政治不濃厚。一是無人管,二是沒人教。以致這社會,壞人當了道。貪污和腐化,稿得一團糟,一貪千百萬,甚至還不了。由于是這樣,廠礦好多倒。國家就很窮,官僚好富饒??蓱z工人們,工資領(lǐng)不到。還有扒偷搶,治安太糟糕?,F(xiàn)在黨中央,情況已知曉。為何不法辦,可能太多了。上面放得松,下面更亂套。不管罪惡大,有錢就放走。這樣搞治安,何能搞得好。想要國家富,貪官不能饒。要想社會安,壞人要殺掉。只有這樣做,國民才安好。要是不這樣,黨國恐難保。
這些東西,也許沒有什么文學價值可言;受字數(shù)限制或為了押韻,遣詞造句甚至有若干勉強成分;此外,有的看法未必妥貼。但是,一個退休教師為民請命而仗義執(zhí)言的拳拳之心,天地可鑒!
父親去世前的幾年間,曾幾次把一家老小召到床前,說一些囑咐后事的話,其中包括這些遺稿。父親說,他沒有給我們留下什么財富,就只有這些文稿相傳與我了。動筆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把父親的遺稿翻出來通讀了一遍。掩卷之余,父親的音容笑貌歷歷眼前。
當初為打發(fā)時光充實生活而寫作的這些文字,唯其僅僅為了表達心聲,不存在粉飾什么,取悅什么,因此整體而言擁有毋庸置疑的巨大真實性。限于閱歷、學識和其他原因,不免有這樣那樣的局限與不足。但是,它活脫脫凸現(xiàn)了一個正直、善良、率真、可愛之退休老人的形象,一個充滿良知的小知識分子形象。在價值取向日趨多元的當今,我作為一個文化人,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尤其需要保持社會良知。因此,以詩書傳家的父親,給予我的這份文化遺產(chǎn)和精神遺產(chǎn),足以使我終生受用不盡了。
寫到這里,我不由得側(cè)身往餐廳墻上的父親遺像望去,父親依然是一臉慈愛一臉笑意。于是,我覺得父親一直與我們同在。
2001年11月為紀念父親去世六周年而作
補記:初稿一氣呵成寫出后,我一直擱在抽屜里,沒去動它。二OO二年的一天,我在隨意瀏覽父親遺稿時,居然才發(fā)現(xiàn)其中夾有父親寫于他去世三年前的一份遺囑!遺囑的主要內(nèi)容是叮囑安排后事和幾條告誡。讀到其中一段話時,眼淚刷刷涌出來,止也止不住。父親是這么寫的:
我死之后,你每年三月清明前,不管工作忙、事情多,一定要回家一趟,親自給我掃墳掛青。因為你既無兄弟,又無姐妹,人家都掛青,而我沒有,不好看。所以我再三叮嚀囑咐你。
老父親除了叮囑要讓母親安度晚年,就這么一個每年回家掃墓掛青的要求!而他去世幾年了,除了頭幾年“掛新青”回去過,后來就托付住在我家的表妹夫婦代勞了。直至讀到這份遺囑,既萬分不忍又愧疚叢生。今年清明節(jié)我按照父親的心愿回了一趟老家,心里覺得安然多了。以后我會每年清明節(jié)都回家給父親,給祖宗先人掃墓掛青的。父親,您放心吧!
2003年11月1日深夜
不知不覺,父親去世30年了。今天是父親節(jié),將收入我的一部散文集的舊作重發(fā),以紀念親愛的父親。
2025年6月15日

作者簡介:羅長江,一級作家,有作品入選中學語文課本,出版有代表作《大地五部曲》以及長篇小說、長篇報告文學、長篇傳記文學、散文集、詩集、書畫集、學術(shù)著作等30余種。獲湖南省文學藝術(shù)獎、毛澤東文學獎、湖南省五個一工程獎、湖南散文獎、中國長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