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雨巷文學社

美國西部的荒野
荒野中的自我追尋
——女兒的PCT徒步之旅
作者:黃宗之(美國)
一
我的大女兒安琦是一名軟件工程師。2023年,她從Airbnb辭職,決定休息一年。當我和妻子雪梅收到她的消息時,不禁感到困惑。近年來,科技公司頻繁裁員,許多計算機從業(yè)者面臨失業(yè),而她卻主動放棄一份薪資優(yōu)渥、穩(wěn)定的工作。我們擔心,一年后她還能找到理想的職位嗎?安琦解釋說,軟件開發(fā)壓力極大,許多同行都會選擇每隔幾年就離職調(diào)整一段時間。她信誓旦旦向我們保證,憑借自己的經(jīng)驗,重新找工作并不難。雪梅和我經(jīng)過一番討論,決定尊重她的選擇。
然而,幾個月后,安琦告訴我們,說她想將休息時間延長一年,去徒步太平洋屋脊步道(Pacific Crest Trail,下文統(tǒng)一簡稱PCT)。

女兒與伙伴們在PCT徒步中
我們從未聽說過PCT,趕緊上網(wǎng)查詢。原來這是一條全長2663英里(4286公里)、貫穿美國西部荒野的步道,起點在美國與墨西哥接壤的圣地亞哥南邊,穿越加州、俄勒岡州,最終抵達華盛頓州的加拿大邊境。
安琦說她徒步的想法來源于她讀過的一本書,雪梅便馬上買來了這本題名為《Wild》(中文名《走出荒野》)的書,作者謝麗爾·斯特雷德(Cheryl Strayed)在22歲時經(jīng)歷了人生低谷——母親去世、家庭破碎、婚姻失敗。1995年,26歲的她偶然看到PCT的照片,決定用徒步尋找救贖。她背著自己身體一半重量的行李,獨自踏上旅程,最終走完了1100多英里。雪梅讀完這本書后,又找來由這部作品改編的電影《涉足荒野》,與我一起觀看。影片中,謝麗爾獨自在高山、沙漠、雪原、森林間艱難跋涉,每天風餐露宿,旅途布滿艱辛和危險。
“一個女孩獨自在荒野里徒步2600多英里,太危險了!萬一遇到野獸或歹徒怎么辦?萬一摔下冰雪覆蓋的山崖呢?”我打電話給安琦,對她要徒步PCT表示堅決反對。
安琦安慰我說:“這是一條很成熟的PCT線路,每年有兩三千人徒步,發(fā)生意外的概率非常低。我已經(jīng)參加過一段時間的野外生存訓練,與有經(jīng)驗的徒步者一同走過短程荒野,應(yīng)該不會出事的。”
對于安琦的堅持,雪梅也無可奈何,她反過來對我說:“我們能勸得住她嗎?過去二十年里,她什么時候聽過我們的勸告?”
她說得沒錯。安琦從小獨立、有主見。申請大學時,我們希望她學生物醫(yī)學,繼承我們的職業(yè),她卻在大二時毅然轉(zhuǎn)為計算機科學。
我只好發(fā)短信詢問安琦:“男朋友會陪你一起走嗎?”
她回答道:“他不可能請那么長的假,不過,他會定期幫我寄補給,也會每個月飛過來與我相聚。”
雪梅焦急得坐立不安,表示要辭掉工作,陪安琦一起去徒步,這樣至少能在途中阻止她過于冒險。然而,安琦耐心勸說,指出母親毫無徒步經(jīng)驗,同行不僅會讓自己分心,時時擔憂母親的安全,還可能因母親體力不足而影響整個行程。雪梅經(jīng)過反復(fù)權(quán)衡,不得不放棄這個念頭。
2024年3月,安琦在男朋友的陪伴下,從紐約乘飛機,飛往與墨西哥接壤的圣地亞哥PCT起點。當時,我正在國內(nèi)參加文學研討會,安琦到達PCT營地的第二天,雪梅與小女兒珊妮凌晨四點從洛杉磯出發(fā),趕去為安琦送行,她們在高速公路上奔駛了兩個多小時,抵達美墨邊境的PCT營地。
晨光初現(xiàn)的荒野中有三四十名年輕徒步者整裝待發(fā),他們在收拾帳篷,點火煮食,打包行囊。這些膚色不同的年輕人們熱情友善,寒暄問候,互相幫忙。他們看上去裝備精良,精神飽滿,行動干凈利落,顯得訓練有素。安琦也用自己帶在路上的小煤氣爐,煮食給母親和妹妹品嘗。當人們分頭出發(fā)時,雪梅執(zhí)意背上安琦重達30多斤的徒步背包,與珊妮陪她和她的男朋友走了PCT起點的一英里多路程,直到自己不幸跌了一跤才依依不舍與安琦道別。
3月的南加州荒野,空氣清新宜人,青草翠綠,野花綻放,春意盎然。雪梅回到洛杉磯后給我打電話說,遠離都市的喧囂,在荒野中行走,她竟感受到一種久違的寧靜與舒暢。而在徒步的第一個月里,安琦也陸續(xù)發(fā)來短信,告訴我們她結(jié)識了幾位同伴,大家一路同行。我身處國內(nèi),雖然還是放心不下,但她倆的反饋至少使我心中的擔憂稍稍減輕了幾分。
回到美國時,安琦正穿越安吉利斯和圣貝納迪諾國家森林公園,距離家不過一個多小時車程。我興奮地發(fā)信息給她:“我們?nèi)ソ幽銈儊砑依镄拚?!?/span>
說實話,我這樣做是有目的的——我想看看,她的同行者究竟是什么人。

那天早晨,陽光明媚。我和雪梅開一輛車,珊妮開另一輛,我們沿著15號高速公路駛向洛杉磯東部山區(qū)。一路盤山公路,群山連綿,天空澄澈。山頂?shù)姆e雪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景色美得像畫。我一心趕路,忘了自己有恐高癥,也顧不上長時間駕駛會頭暈。
下車后,我們踏上蜿蜒的山間小道,很快看見了安琦和她的六位同伴走在野草叢生與碎石泥土混雜的小徑上。他們背著巨大的徒步背包,手握登山杖,身著長袖衣短褲,頭戴遮陽帽,朝我們迎面走來。隊伍中,安琦個頭最小,卻走在最前面。他們滿身塵埃,散發(fā)著濃烈的汗味,雖顯疲憊,卻依然神采奕奕,充滿活力。
七人中,只有安琦是華人,同行的四位是白人,還有一位黑人和一位南美人。安琦的頭發(fā)凌亂地散落在遮陽帽下,臉龐曬得黝黑,在朝陽的映照下,反倒顯得健康而富有生機??粗麄冿L塵仆仆、精神抖擻的模樣,我難掩激動,一把拉住安琦,讓她和珊妮站到我和雪梅的中間,請她的同伴用手機為我們一家人拍下好幾幅珍貴的照片留作紀念。
三男四女,分成兩組搭乘兩輛車。返程的車上,我忍不住像查戶口一樣盤問坐在我車里三人的背景。一對年輕情侶來自芬蘭,專程來美國徒步PCT。另一位白人女孩是在讀的大學生。
我問女孩:“休學一個學期不影響學業(yè)嗎?”
她笑著回答:“當然影響,但值得?!?/span>
“一個女孩獨自出來徒步,你父母不擔心?”
她聳聳肩:“怎么會不擔心呢?我媽還想開車來把我接回家。但有伙伴同行,她就沒那么焦慮了?!?/span>
芬蘭男孩在旁插話說:“我們已經(jīng)商量好,會一起走到終點?!?/span>
聽到這里,我的心又增添了些許安定。
安琦和朋友們在家里住了兩天,把車庫當成清洗區(qū),床墊、睡袋晾滿了車庫門外的過道。六個人晚上打地鋪,客廳成了臨時宿舍。白天,雪梅和珊妮開車帶他們?nèi)ド痰瓴少徰a給,而我則忙著準備一日三餐。從早餐的油條包子、咖啡牛奶,到中午和晚餐的龍蝦、鱈魚、牛羊肉、雞鴨,每頓飯都少不了十道菜。我盡力提供最營養(yǎng)的食物,因為安琦的安全是我的最大心愿,而這些伙伴,就是她的守護者。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安琦隔三岔五給我們發(fā)來消息和照片。時而是金色陽光灑滿雪原之巔,時而是一行人穿戴厚重衣物,攀爬冰雪覆蓋的小徑;有時,她獨自涉水過溪,有時,與伙伴們并肩穿越茂密森林。他們在山巔迎接日出,在荒野中架爐煮飯,在峽谷間欣賞云天變幻。看著她在徒步眾人的陪伴下愉快地暢游山野,聽著她在電話中開心地給我們講沿途趣聞,我和雪梅放下了懸著的心。
我們下載了她提供的網(wǎng)頁,通過衛(wèi)星定位追蹤她的行程。每天她走到哪里、路況如何、海拔多少,何時出發(fā)、何時扎營,我們都能實時查看。如今科技發(fā)達,比起謝麗爾·斯特雷德當年的徒步,安全性已大大提升。同時,為了讓我們安心,安琦特意告訴我們:“白天有時會獨自行走,但晚上,我們總是一起扎營?!?/span>
望著屏幕上的地圖,我們終于放心了。
二
又過了一個月,安琦發(fā)來幾張照片。其中一張格外引人注目——她站在一根齊腰高的四方形水泥柱旁,柱子上刻著小字:“PCT Midpoint”(太平洋山脊步道中點)。

照片中的安琦戴著藍色墨鏡,頭頂藍色帽子,身穿淺灰色長袖衫和短褲,背著沉重的徒步背包,胸前掛著一個水瓶,手握登山杖。她身后是一片焦黃干枯的樹林,夕陽的余暉灑在她身上,將她的影子拉得格外修長。彩霞映照著她滿臉燦爛的笑容,潔白的牙齒在霞光下顯得明亮耀眼,她的臉上洋溢著滿滿的成就感。
照片下方,她簡短地寫道:“我已經(jīng)走了一百天啦?!?/span>
雪梅見狀,立刻發(fā)去短信,提議道:“找個交通方便的地方,我請假和你爸去看望你?!?/span>
安琦很是高興,說會查好地圖,提前一周把會面地點告訴我們。
我也希望能去見她。雪梅早已查閱過歷年的PCT資料,盡管每年有好幾千人徒步,真正一次走完全程的也僅有百分之十的人。我心里暗自盤算,或許當面勸她,體驗過了就好,不必執(zhí)著于走到終點。
幾天后,安琦發(fā)來信息,約我們在北加州鄧斯繆爾(Dunsmuir)鎮(zhèn)附近見面,她會在Soda Creek與5號高速公路的交叉口等我們。
我和雪梅查了地圖,發(fā)現(xiàn)最近的機場在雷?。≧edding),于是訂好了前往雷丁的機票、租車,并在鄧斯繆爾鎮(zhèn)預(yù)訂了一套兩室一廳的短租屋,客廳寬敞,正好讓安琦的徒步伙伴們住下。
飛往雷丁的旅客不多,不到100個座位的飛機上還有不少空位。飛機小,飛得也不高,透過舷窗,我清晰地看到從洛杉磯到雷丁沿途的地貌。
在家時,我每天通過衛(wèi)星地圖追蹤安琦的行程,查看路況和地形。然而,當真正親眼看到機翼下連綿起伏的荒野時,我的心情卻沉重了許多——一望無際的群山、沙漠、石崖、森林與湖泊交錯縱橫,蒼涼而壯美。這片土地如此廣袤、原始,想到安琦每天背著30多斤的背包,艱難跋涉其中,我的心里五味雜陳。
飛機降落在雷丁機場,這是我?guī)资陙硪娺^最小、最陳舊的機場,幾乎就像荒漠中的一個簡易停機坪。機場只有一棟兩層候機樓,票務(wù)、安檢、租車等所有服務(wù)都集中在一樓的大廳里,簡陋得讓人驚訝。
走出機艙,一股熱浪撲面而來,仿佛踏入了蒸籠。機場大廳的屏幕上顯示室外溫度42°C。租車時,停在水泥地上的車內(nèi)悶熱得像烤箱,我甚至不敢直接握住滾燙的方向盤。想到安琦在這樣的高溫下徒步,每天走十幾個小時,我不禁為她擔憂。
駕車前往鄧斯繆爾的路上,安琦發(fā)來短信:“今天早上5點出發(fā),預(yù)計晚上8點左右到達?!?/span>
我的心愈發(fā)焦急——幾天前新聞報道,南加州一對父女在山中徒步,不幸中暑喪命。我讓雪梅趕緊給安琦發(fā)短信,叮囑她務(wù)必注意安全,切勿趕路過急。
黃昏時分,我們終于抵達鄧斯繆爾。安頓好行李后,便匆忙趕往鎮(zhèn)上的超市采購物資,準備迎接安琦。小鎮(zhèn)雖小,但超市、火車站、郵局和電影院都集中在鎮(zhèn)中心,生活便利。我們買了大量食材,回到短租屋后,將啤酒、瓶裝水和切好的西瓜放入冰箱冷凍,洗凈蔬菜,炒好肉和香腸,一切準備妥當。
待冰箱里的西瓜和瓶裝水徹底冰涼后,我們才將它們裝進車里,整裝出發(fā)。此刻,我終于明白,我們此行的目的不僅是勸她放棄,而是讓她知道,父母的牽掛無處不在。無論她和妹妹身在何方,爸媽始終心系她們,默默守護,堅定地站在她們身后,給予支持與依靠。

三
抵達5號高速公路出口附近的匯合點,我將車停在一側(cè)的停車坪里,與雪梅站在坡上等待。夜幕已完全降臨,空曠的野外蚊蟲肆虐,雪梅的腿上被咬出幾個大包。我打開車頭燈,開啟空調(diào),讓雪梅回車里休息,自己則站在燈光照亮的地方,希望安琦和她的同伴能看見。
我的目光始終盯著對面山上的黑暗處。兩個小時過去了,終于,一個微弱的光點在山間若隱若現(xiàn),仿佛穿行于樹林間。我正疑惑是否是安琦時,一輛車從高速路口駛出,車燈瞬間照亮了周圍的黑夜。
就在那一瞬間,我看見安琦獨自從漆黑的山林中走了出來。
她背著沉重的背包,雙手握著登山杖,頭戴照明燈,緩緩走在車燈照耀的山路上。車燈閃過,黑暗再次籠罩四周。等她走到高速公路橋下的交叉口,我急忙朝她揮手,高聲喊道:“安琦,爸媽在這邊!”
她加快腳步,我立刻迎了上去。
當我們走到車旁,雪梅早已從車里出來,激動地緊緊抱住安琦不放。一家三口在車燈照耀的坡地上重逢,我這才看清楚她——頭發(fā)、臉上滿是灰塵,皮膚曬得通紅,短褲外露出的雙腿布滿劃傷,還有不少凸起的熱疹。她瘦了,但顯得更結(jié)實了,整個人精神飽滿,眼神里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堅韌。
我心頭一緊,仿佛被針狠狠地扎了一下。
雪梅心疼地說:“快上車吧,爸媽帶了冰水,還有吃的,你一定餓壞了吧?!?/span>
車子發(fā)動后,我邊開車邊問:“怎么就你一個人?你的同伴呢?”
安琦淡淡地答道:“在攀登惠特尼峰之前,我們就分開了?!?/span>
我皺眉追問:“為什么?”
她解釋道:“惠特尼峰不在PCT正線內(nèi),除了我,其他人都沒有上去。山峰太壯觀了,海拔14505英尺(約4418米),既然已經(jīng)到了半山腰,不登頂太可惜了?!?/span>
聽她如此輕描淡寫,我的心又懸了起來。
回到鄧斯繆爾的短租屋,我忍不住再次提起:“你真不該獨自攀登惠特尼峰,跟著同伴一起走,至少讓爸媽少擔點心。”
安琦卻不以為然,眼神堅定:“我一點都不后悔。如果你站在山頂,從最高處俯瞰世界,你就會明白——所有的辛苦都值得?!?/span>
安琦給我們講述攀登的經(jīng)歷:他們一行七人沿著PCT走到惠特尼山峰大約9000英尺海拔高度時,南美裔徒步者出現(xiàn)高原反應(yīng),頭暈嘔吐,不得不放棄,與黑人女友提前下了山;兩天后,剩下的五人到達海拔10500英尺處的宿營地,約翰因曾經(jīng)登頂過惠特尼峰,熟悉路線,不愿被拖慢徒步進度,一個人先行了。那對芬蘭情侶則因為前晚休息不好,擔心體力不支,也放棄了攀登雪峰。于是只留下安琦和女大學生結(jié)伴攀登??僧斔齻z走到被冰雪覆蓋的陡坡時,女大學生嚇得直哭,不敢再繼續(xù),最終選擇折返。安琦便獨自前行。
幸運的是,她在途中遇到了一位有著雪山攀登經(jīng)驗的白人徒步者庫克。安琦邊說,邊拿出手機,播放視頻給我們看。她說攀登雪峰最后4000英尺行程的視頻是這位名叫庫克的徒步者幫她拍的。
多虧這位熱心的年輕人耐心教授安琦雪山攀登技巧,并陪她一起前行。他們倆凌晨四點從營地出發(fā),計劃趕在日出前登頂。
然而,現(xiàn)實比想象中更加艱難。雪峰基本上沒有路,有的地方全被冰雪覆蓋,他們只能用冰鎬開路,穿著尖釘鐵底鞋,踩著冰雪一步步走,依照地圖和衛(wèi)星導(dǎo)航找到大致的方向,在冰雪上艱難攀行。在接近山頂?shù)捻敺迨歉矟M殘雪與堅冰的石崖,他倆只能沿著石巖往上爬。安琦第一次攀登如此高的雪峰,行動緩慢,等他倆抵達山頂時,太陽已然升起——他們錯過了日出。
山頂風大,氣溫也極低。他們躲進避風的石屋,用隨身攜帶的小煤氣爐煮食補充體力。然而,天氣預(yù)報顯示暴風雪即將到來,他們必須盡快下山。
下山比上山更危險。陡峭的冰雪坡讓人無法站立行走,他們只能用冰鎬當剎車,直接坐在冰面上滑行。途中,安琦一度迷路,所幸手機仍有信號,她依靠衛(wèi)星地圖重新找到方向,一路奔跑,終于趕在暴風雪來臨前回到了帳篷駐地。
安琦講述這段經(jīng)歷時,眼里閃爍著光彩。她翻出一張照片——在那蔚藍的天空下,她站在峰頂?shù)膸r石上,雙手高舉印有“Whitney 14505”字樣的牌子,臉上寫滿了勝利的喜悅。
可視頻里她在45度冰坡上攀爬的畫面,卻讓我心驚膽戰(zhàn)。那白雪皚皚的懸崖,僅靠冰鎬一步步向上攀爬,腳下便是萬丈深淵,稍有不慎,便可能發(fā)生意外。那一刻,我感到一陣后怕。甚至接下來幾天,視頻里安琦的身影始終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她孤身一人,在冰雪中艱難攀行。
夜深,我躺在民宿的床上輾轉(zhuǎn)難眠,內(nèi)心無數(shù)次叨念:“安琦啊,安琦,你怎么讓爸媽如此擔心呢?”

四
作為父母,我時常在想,是否有其他父母也像我一樣,當孩子踏上類似PCT這樣的旅程時,也感受到我同樣的焦慮?我想象著我的女兒背著沉重的背包,里面裝著帳篷、食物和各種必需品,翻越高山、穿越峽谷,每天步行數(shù)十公里——這絕非易事。
每當幾天過去還沒有收到安琦的消息,我便會緊張。雪梅白天去上班,而我則待在家中,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各種可能的險況。我常常在半夜驚醒,輾轉(zhuǎn)不安,滿是擔憂。五個多月的日子實在是很漫長,如今回想起來,真不知自己是如何一天天熬過來的。我睡不穩(wěn),食不香,甚至不得不作最壞的心理準備。
安琦開始她的PCT徒步之旅時,我正好趕上回國開會,雪梅送她出發(fā)后,也因公出差去了中國,我們一起回到老家探親。當親戚們詢問我們在美國的生活時,我自然提到了安琦的徒步。他們的反應(yīng)幾乎一致——震驚和擔憂?!疤kU了!你們?yōu)槭裁床蛔柚顾???/span>
我解釋說,在美國成長的孩子更加獨立自主,他們的決定往往堅定不移。無論是徒步PCT,職業(yè)變動,甚至婚姻與家庭規(guī)劃,父母都很少干涉。
“安琦為什么要徒步PCT?”親戚們好奇地問,“在美國的華人也喜歡這樣的極限挑戰(zhàn)嗎?”
我回答道:“每個人的理由都不相同,但的確,華人徒步PCT的人很少。”
在鄧斯繆爾的幾天里,我遇到了二十多位徒步者,除了安琦,幾乎沒有其他華人。
這個問題一直縈繞在我心頭:究竟是什么驅(qū)使他們踏上這條艱難而充滿風險的步道?

我第一次見到安琦的徒步伙伴時,便向那位美國大學生提出了這個問題:“你為什么休學半年來走PCT?”
她坦言:“學業(yè)壓力太大了,徒步讓我重新調(diào)整自己。看著春天野花盛開,站在高山之巔,感受天地的遼闊——這讓我對生活有了新的理解。”
類似的感受也來自那對芬蘭情侶?!拔覀兿矚g徒步,已經(jīng)在歐洲走過許多地方?!彼麄兿蛭艺故玖艘粡垙埩钊松裢恼掌筷刂械难┓?、落日余暉下的帳篷、遼闊而神秘的大地。
安琦剛給我們提起徒步PTC時,我也曾經(jīng)問過安琦:“你為什么要走這條路?”
那時,她對我說:“爸爸,我寫了一篇文章,發(fā)在一個網(wǎng)頁上。”她給我發(fā)來了《穿越太平洋屋脊步道》的鏈接。由于是用英文寫的,我的英文水平有限,并沒有完全看明白。
離開鄧斯繆爾回洛杉磯之前,我仔細反復(fù)閱讀了這篇文章,逐漸理解了她的選擇。
安琦在文章中回顧了2015年在亞馬遜工作時,偶然讀到《Wild》,謝麗爾獨自踏上PCT,在大自然中尋找自我與救贖的故事,在她心中埋下了一顆種子,徒步PCT成為她渴望完成的夢想之一。
然而,現(xiàn)實讓這一夢想擱置多年。她離開亞馬遜,加入Airbnb,在快節(jié)奏的科技行業(yè)奮斗七年,經(jīng)歷公司動蕩、情感波折和自我懷疑。她曾沿著社會認可的軌跡前行——事業(yè)、買房、結(jié)婚、生子,卻在途中開始質(zhì)疑這是否真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曾害怕迷路,以至于從未思考腳下的路是否通往真正想去的地方?!?/span>
她逐漸意識到,PCT不僅是一條徒步步道,更是與自我和世界重新建立聯(lián)系的契機。她渴望的不只是自然的壯麗,更是一個真正自由的空間。
在她的文字中,我讀到了她對人生的思考,也看到了當代年輕人普遍的焦慮。他們不再滿足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成功,而是質(zhì)疑被預(yù)設(shè)的人生路徑,試圖尋找一種更具意義的生活方式。他們希望掙脫社會期待的束縛,去探索未知,去體驗生命的本質(zhì)。
PCT正是這種追尋的象征——既是身體的極限考驗,也是心靈的挑戰(zhàn)。徒步者面對恐懼、危險和孤獨,必須獨立解決問題,在隨時可能放棄和不斷咬牙堅持中掙扎,與大自然建立深刻的連接。
“PCT一直矗立在我人生天際線的遠方,每次我透過樹叢望去,它都在燃起一團火焰,提醒著我還有另一種可能?!?/span>
當我和雪梅趕往鄧斯繆爾,原本想勸她放棄。然而,真正理解她的選擇后,我們更想告訴她——無論她走向何方,我們都會在她身后。
但我的擔憂依然揮之不去。畢竟她還剩下近一半的路程——翻山越嶺,穿越森林,涉水過河,夜晚獨自露營,萬一她遇到野熊、狼或毒蛇呢?我最擔心的是,隨著氣溫升高,中暑的風險也在增加。
她安慰我說:“北加州樹木茂密,我會盡量走在樹蔭下。如果中午太熱,就找陰涼處休息,等傍晚再繼續(xù)前行。”
我仍然猶豫、放心不下?!鞍茨隳壳暗牟椒?,還需要兩到三個月才能抵達終點。到那時,北部山區(qū)會遭遇強風、暴雨、冰雹和積雪,徒步難度和風險會大大增加。”
“最艱難的部分已經(jīng)走完了,”安琦解釋道,“南加州干旱少雨,幾乎找不到水源,我背負了很多水,背包非常重,所以走得很慢。后面的路程溪流豐富,我可以隨時取水過濾,背包輕便多了?!?/span>
雪梅插話進來:“我們給她買更輕便的裝備吧——帳篷、睡墊和背包。這樣她就能加快速度,在風暴季節(jié)到來之前到達終點?!?/span>
雪梅在網(wǎng)上查閱了大量關(guān)于PCT徒步的信息,比我更加了解情況,也少了許多焦慮。
安琦聽后很高興,信誓旦旦地說:“有了更輕便的裝備,我一定能加快速度,在風暴來臨前抵達美加邊境?!?/span>
雪梅微笑著說道:“太好了!等你到終點,爸爸和我會飛去溫哥華,從那里租車去接你,慶祝你的勝利?!?/span>
安琦已經(jīng)考慮周全,并且雪梅也全力支持她,我意識到自己沒有理由過度地憂慮。她們母女倆已經(jīng)做好了充足的準備,研究了所有的安全措施。
在鄧斯繆爾,我終于釋然了。盡管內(nèi)心仍難免擔憂,但我告誡自己,真正該做的,是學會放手。安琦不僅是在徒步PCT,更是在探索自己的人生道路。她需要的是鼓勵、支持與陪伴,而不是父母把自己的關(guān)心,無形中轉(zhuǎn)變成她的心理壓力和精神負擔。
臨別時,我擁抱了安琦,鼓勵她說:“如果可能的話,記錄下你的旅程——你的思考、挑戰(zhàn)和成長。等你完成PCT后,你的經(jīng)歷會是最好的答案,告訴我和那些好奇的人,你選擇這條路究竟得到怎樣的收獲?我相信,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經(jīng)歷了這些,無論未來如何,你都不會輕易被艱難困苦和挫折打倒?!?/span>

五:尾聲
歷時五個多月,安琦終于到達了PCT北端終點——美加邊境交界處的曼寧省立公園(Manning Provincial Park)。在抵達終點前一周,安琦的男朋友從紐約飛往西雅圖,與她一起完成最后一段旅程。
雪梅和我訂好了飛往溫哥華的機票,租了一輛車,計劃前往曼寧公園接他們。我們打算在溫哥華停留五天,并順道游覽維多利亞島。然而,由于工作需要,雪梅不得不臨時改機票推遲兩天出發(fā)。
我抵達溫哥華當天下雨,次日的早晨,我走出門外查看天氣,天空飄浮著淡淡的云絮,陽光照亮著湛藍碧透的天穹。
我打開手機,收到安琦昨晚發(fā)來的信息。她和男朋友已順利抵達曼寧省立公園的PCT終點,并附上了幾張照片。有一張照片是PCT北端終點,一塊不大的泥土地上,立著五根木柱和一根金屬柱,上面刻著步道的總里程、海拔以及創(chuàng)建年份。四周雜草叢生,身后是高聳的加拿大冷杉,遠方的山脈在夕陽下朦朧可見。與青翠的森林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一片被山火焚毀的焦黑樹林。有兩張照片是安琦與男朋友站在終點的合影,還有幾張是她獨自慶祝的畫面。每一張照片里,她的臉上都洋溢著勝利的喜悅。其中一張照片,安琦坐在最高的木柱上,高舉雙臂,手指比出勝利的手勢,仿佛在宣告——“我征服了這條艱難的步道,我做到了!”
我們約定在曼寧公園的度假村(Manning Park Resort)會合。我開車去接他們,于中午抵達曼寧公園度假村,停車后,我坐在賓館小廳里等候。一個多小時過后,我的手機震動了,安琦發(fā)來信息:“我們到了!”
我急忙背起包,快步走出賓館。當我推開大門的瞬間,一眼看到了他們,滿身風塵,背著沉重的行囊,站在停車坪里。
我興奮地奔過去,緊緊抱住了我的女兒。
2024年8月27日下午5點20分,這個時刻,將永遠銘刻在我們家族的記憶中。
安琦終于走完了這場橫跨美國西海岸荒野的旅程。我們站在夕陽的余暉中拍照留影,在美麗的晚霞映照下,她的臉上寫滿了疲憊與成就,眼神充滿了堅定與喜悅。

安琦

作者簡介:
黃宗之,湖南衡陽人,醫(yī)學碩士。曾在湖南南華大學醫(yī)學院工作,擔任助理研究員、副教授、科研處副處長、產(chǎn)業(yè)辦主任。1995年應(yīng)邀到美國,在南加大做訪問學者,從事肝癌分子生物學研究,2001年轉(zhuǎn)入歐洲一家生物制藥公司美國分公司研究開發(fā)部擔任科學家,工作至2022年初退休。
與夫人朱雪梅合作發(fā)表六部長篇小說、以一個人署名發(fā)表一部長篇小說。由人民文學出版社、作家出版社、百花文藝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當代 長篇小說選刊》出版。在《北京文學》《小說月報》等雜志和《人民日報海外版》、美國華文報紙上發(fā)表有三十余篇中、短篇小說、散文等。
現(xiàn)任美國洛杉磯華文作家協(xié)會監(jiān)事長、榮譽會長,北美華人作家協(xié)會理事,世界華人作家聯(lián)盟常務(wù)理事,《世界華人周報》文學版和綜合版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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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編輯:陳繼業(yè)
2025年 6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