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賣牛
文/李培戰(zhàn)
【編者按】文章以“賣?!睘橹骶€,先通過插敘,回想起四年前父親撿便宜買回來一只病怏怏的小牛犢的情形:通過給牛下藥驅(qū)蟲、逮風(fēng)子等內(nèi)外兼治,以及給牛鍘草、牛的失而復(fù)得、人牛大戰(zhàn)、給牛穿鼻圈等往事的回憶,展現(xiàn)了父親、“我”與牛之間日久生情的深厚情感,然后,又回到“賣?!北旧怼獮榱宋覀儙讉€孩子上學(xué),父親不得不忍痛割愛賣牛,僅賣了970元錢。然而牛由于認主,卻自動跑了回來,致使買主大發(fā)雷霆,“賣牛”化為了泡影,爾后又由于親戚的一時疏忽,將牛借去犁地,卻不小心使其誤食毒草而亡,并賠了600元錢的描述,令人揪心不已。文章沒有刻意煽情,卻在日常細節(jié)中積蓄情感力量。從賣牛時“我”與父親的沉默,到牛死后父親“睜不開眼、眼角溢水”的隱忍,再到結(jié)尾“人有人的命,牛也有牛的命”的喟嘆,將人與動物的生離死別,升華為對生命無常的無奈叩問。牛的死亡不僅是一個家庭勞力的損失,更是一段深厚情感的驟然斷裂,讀來令人唏噓不已。此文如同一幅泛黃的鄉(xiāng)土畫卷,用最樸素的筆觸,勾畫出了人與土地、牲畜之間血脈相連的生存圖景,也道盡了平凡生命在時代洪流中的渺小與堅韌,尤其出彩的是:文章情真意切,細節(jié)描寫細膩傳神,將為兒女操勞、常替他人著想的農(nóng)民父親的無私大愛形象刻畫得栩栩如生,催人淚下,著實是一篇以情取勝的散文佳作!【編輯:紀(jì)昀清】
太陽還沒露臉,父親就催我起床。他說今天有集會,把牛牽去賣了。
我剛洗完臉,父親將牛韁繩一把塞了過來。晨暉里,我用一只手攥著韁繩,默默地走在前面。牛蹄子踩在路上,發(fā)出“嗒嗒”的聲音,格外清脆。父親跟在牛后,手里提了一根枝條,嘴里吞吐著煙霧。
“大,你早上喂牛了沒?”我問。
“癟著肚子,能賣上好價錢?”父親反問我。
清晨空氣清新,我和父親的對話也極具穿透力。牛仿佛聽懂了,“哞”地叫了一聲。我轉(zhuǎn)過頭,瞅了兩眼韁繩一端的牛,圓鼓鼓的肚皮,走路時不停地左右晃動著。
別說父親了,此時我的心里也極不是滋味。牛會不會知道,它將迎來新的主人。
若不是我們幾個孩子上學(xué)急用錢的話,父親斷不會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賣牛。過段時間,要秋忙了,牛正好派上用場。家里沒了牛,等于失去了一個或幾個重要的勞力。而那部分需要牛來出的力氣,只能靠父親代勞了。父親臉上堆滿了愁緒,任憑晨風(fēng)也吹不散。
四年前,也是一個夏日。父親從牛市上牽回一頭牛犢。他高興了老半天,說這回撿了個大便宜。
牛犢看上去病病殃殃,無精打采,羸弱不堪。連睜眼都費勁,像是活不久了。一身稀稀疏疏的卷毛,泛著毫無生氣的土色。尾巴上沾滿了凝結(jié)的糞便,顯然生過一場大病。完全沒有了關(guān)中一帶秦川牛的模樣。我覺得,父親的兩百塊錢撂到空里去了。
父親請來當(dāng)?shù)赜忻墨F醫(yī)。獸醫(yī)看后,確定牛犢體內(nèi)有大量寄生蟲。驅(qū)蟲成了當(dāng)務(wù)之急。獸醫(yī)叮囑父親,每次喂牛時,將他開的藥拌在草料里,讓牛犢一并吃了。細心的父親還發(fā)現(xiàn),牛犢總是坐臥不寧,像是有煩心事。抽空也要在墻棱上蹭癢癢,掉毛也未得到改善。有經(jīng)驗的父親,竟給牛犢逮起了虱子。
“牛犢身上真有虱子嗎?”我半信半疑。
父親一邊在牛毛里翻找,一邊回我的話:“有,比人身上的虱子還要大?!?/span>
“我想看看?!睂ξ粗氖挛铮铱偝錆M好奇。
父親果真給我看了。八條細長的紅腿,尖而硬的頭部,背上還套著兩色的外殼。這家伙是吸血的神器。父親管這叫牛血虱。找完虱子,父親拿來靠在院墻一角的掃帚,開始 “掃?!薄V宦牭健班оА钡捻懧?,虱子被掃落了,牛毛也越來越順。牛犢站立原地,像被點了穴,一動不動??礃幼?,它很享受。找到一家好主子,無論對一頭牛,還是一個人來講,都是件幸事。父親把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花費在牛犢身上。我竟開始羨慕小牛。
經(jīng)過數(shù)月的“內(nèi)外兼治”,牛犢終于復(fù)元了。當(dāng)然,這也有我的功勞。我放學(xué)后的頭等大事,不是寫作業(yè),而是提個籠,滿田野去給牛割青草。割滿了草,我又提不動籠。因為我那時還沒籠大。只能喊父親扛籠回家?;丶液?,夜色漸濃?;椟S的電燈下,我和父親配合著給牛犢鍘草。等草、料、水都進了牛槽,用木棍拌勻后,牛犢開始享用起來。
一場秋風(fēng),吹落了樹葉,吹來了冬天。牛犢后來真的越活越旺,終成了一頭壯牲口。牛毛紅里透黑,泛著亮色,個頭也長高不少。它已經(jīng)是一頭成年牛了?,F(xiàn)在不是父親牽著牛走,而是牛拽著父親跑。牛身上的蠻力,開始顯現(xiàn)出來了。
終于,在一個黃昏,牛丟了。父親下地回來,給牛準(zhǔn)備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卉嚽嗖?。牛不見了。韁繩還牢牢地拴在木樁上,蹄印和糞便還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牛勁來了,一撒歡,掙脫掉韁繩,跑了。父親如是想著。
夜色一步一步向村子逼近。父親不知該去哪里找牛。下地回家的人被他問了個遍,大伙兒只是搖頭。父親蹲下身子,點了支煙。他的鞋上、褲子上沾著泥土,染了草色。
“把他家的!”父親臉上擠出了一絲苦笑。
我以前做了錯事,父親也說這句話。日子不順時,父親還講這句話。好像講完這句話,他就能注入新能量,一切又都會變好。可眼下牛丟了,終歸是事實。
整個村莊都在做夢,做著黑夜一樣空曠的夢。父親依然在門口等著他的?;貋?。我也毫無睡意。
父親還是等到了。像變魔法一樣,牛自個兒回來了!父親連忙站直了身子,揉了揉眼睛,確定不是在做夢。牛真真切切地回來了。
但牛始終不肯靠近父親。借著月光,牛身上的雜草、落葉依稀可見。肚皮上有幾處長長的血痕。父親看不大清楚,更不知道牛經(jīng)歷了什么。他抓了一把青草,試圖靠近牛。可牛不肯讓父親近身。父親和牛,是那么近,又是那么遠。父親急了,他迅速扔掉手里的草,一個縱身,撲向了牛頭。牛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已經(jīng)被父親死死地抱住了頭。任牛使出渾身解數(shù),千方百計想要擺脫掉父親,可父親就是不撒手。一場“人牛大戰(zhàn)”在人們的睡夢中激烈地進行著。父親的喘氣聲越來越粗。褲子磨破了,額頭擦傷了,手上也到處是血。但他始終沒有放手。
“大!你松手些!”我急哭了。
折騰久了,人乏了,牛也沒了氣力。父親喊我快速把韁繩遞給他。牛被控制住了。
“把他家的!”父親癱坐在地上,上氣不接下氣。他像是剛從土里爬出來。從頭到腳,沒有一處不沾土的。不過,父親贏了。
第二天,父親找來鄉(xiāng)鄰幫忙。他們把牛頭固定在木樁上,給牛鼻子穿上了鼻圈。那場面,一般人看不得。牛疼得直叫,沉悶的叫聲迅速越過樹梢,傳到村子上空,向更遠處飄去。附近樹上的鳥全都嚇飛了。鮮紅的牛鼻血斑斑點點,撒了一地,像黃土地開出的花。
自從帶上鼻圈后,牛的恣意妄為大大收斂了,它變得溫順了。也是從那時起,牛開始跟父親一起下地干活,任勞任怨,一干就是兩三年。牛徹底被父親調(diào)教出來了。
如今,為了我們幾個孩子上學(xué),父親不得不忍痛割愛賣牛。
嘈雜的牛市上,父親和買家用那個年代特有的方式商議著牛的價錢。他們把手掩蓋在上衣一角,只是用手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比劃著。最終,牛的價錢敲定了。九百七十塊錢。
“你覺得這個價能賣不?”父親突然問我。
我知道父親已有了主意。我對這些全然不懂,我懷疑自己真的長大了。我沒回父親的話。看著可憐巴巴的牛,我嘴里說不出“賣”字。
“那就賣了!”父親笑著對我說。
他接過買家的錢,數(shù)了好幾遍。又朝著太陽一張一張地看,怕收到假幣。臨走時,父親看了一眼陪伴了他四年的牛,他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哞——”牛的叫聲漸漸消失在我們背后。返回的路上,父親心事重重地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們都沒有說話。
父親望著空空的牛圈,眼里也空了,心里也空了。
“今天下午不用割草了。”父親對我說。
是的,我的下午也空了。我不禁流出淚來。剛把牛賣掉,我就想了。
然而,事情的發(fā)展,總是出乎人的意料。傍晚,下地回來的父親,剛走到家門口,就隱隱約約看到他的牛又回來了。帶著鼻圈,拖著韁繩,完整地回來了。沒等父親放下農(nóng)具,牛就主動偎在了父親身旁?;蛟S,牛已習(xí)慣了父親的味道。牛的眼角滲出了明晃晃的液體。父親的眼角也亮了。隨后,買家騎著自行車也跟著牛來到我家門口。
“你們家的牛就不是好牛!還知道往回跑!既然這么愛你家,這牛我不要了,把錢退給我!說啥我也不要了!”買家氣勢洶洶。
父親毫不猶豫地退了錢。牛又回來了。買家拿著錢罵罵咧咧地走了。
“娃上學(xué)的錢咋辦?”母親問。
父親說他再想辦法。
幾天后,一個親戚來借牛給他家犁地。父親同意了。父親再三叮囑,夏天熱,多給牛飲水,不能喂得太飽。親戚一邊答應(yīng)著,一邊牽著牛走了。誰曾想,牛再也回不來了。
由于親戚疏忽,牛在歇息的間隙,吃了鄰地剛剛噴過農(nóng)藥的青草。半個鐘頭的工夫,牛倒在了自己辛辛苦苦犁出的溝行里。四蹄離地,嘴吐白沫,肚子鼓得老圓,肚皮似乎快要撐破了。
“把他家的!”父親得知后,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
父親雇了一輛拖拉機,運回了牛的尸體,埋在自家的蘋果園里。天氣依然很熱。父親渾身衣服濕透了。淚水和汗水一起混進他的眼睛里。他睜不開眼,眼角一直向外溢水。
親戚送來六百塊錢,說是他的全部家底了。
“你娃不是要上大學(xué)了嗎?娃的學(xué)費咋辦?”父親問那親戚。
“李哥,我知道牛不止這個價錢,可這真的是我全部的積蓄了,后面我還會再補上。娃學(xué)費的事,我找人借?!庇H戚幾乎帶著哭腔在說話。
父親的心在滴血,又思忖著如何安慰對方。親戚撂下錢,走了。
“人有人的命,牛也有牛的命。娃上大學(xué),是大事?!备赣H像是在自言自語。說罷,他抓起桌子上的六百塊錢,匆匆出了門。
【本文選自《美文》2025年4月刊】

【作者簡介】李培戰(zhàn),1984年生于陜西富平。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陜西省散文學(xué)會副秘書長,陜西省青年文學(xué)協(xié)會理事,陜西省社促會文學(xué)專業(yè)會副主任,《陜西文壇》微刊主編,安康學(xué)院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兼職指導(dǎo)教師。作品見《延河》《美文》《延安文學(xué)》《微型小說選刊》《少年月刊》等,部分文章入選《陜西散文年選》《青春放歌》(第四屆全國青年散文大賽作品集)等。2022年出版《李培戰(zhàn)散文集》。獲第四屆全國絲路散文獎,第五屆杜鵬程文學(xué)獎,首屆、第二屆《華文月刊》雜志世界華文獎,陜西省青年文學(xué)之星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