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樹情
文瑞
冬天里的故事總是憂傷的。
我居住的城市一棵生長了近千年的古榕樹，在一個(gè)寒冷的夜晚被伐倒了。據(jù)說是古樹占在廣場中心，不日要舉行大型文藝表演，有礙觀賞，只好鋸掉它。
我空懷對(duì)生命的熱愛，卻無奈這千年不朽古樹之毀滅，只能是悲涼沒頂、黯然落淚而已。我清楚地記得，這棵千年巨木，因?yàn)轱柺茱L(fēng)霜雪雨的磨礪，軀干雄渾蒼老，枝杈遒勁恣意。天幕下極象個(gè)孤獨(dú)佇立的巨神，默然地向著天空張開它百丈余美麗而綴滿綠葉的華冠，傲然地展示著它生命的肅穆與壯偉。不難想象，當(dāng)致命的鋼索扯斷它生命的最后連接時(shí)，它發(fā)出的巨大的呻吟之痛苦，枝葉象巨鳥搖翅欲逃，老樹跟著倒下，大地被撼動(dòng)得轟然作響。我總覺得，讓古樹老死或被蟲蛀死被雷劈死，讓它更順乎自然地死去，是否會(huì)令古樹更無怨些。所以，當(dāng)我聽說為伐倒此樹，斷了一把斧，折了二把鋸，而當(dāng)?shù)谌唁徲謪柟戆憧藿兄_始割裂它那善良的心時(shí)，它憤怒了，憤怒得渾身發(fā)抖，灑下滿地的葉片，無牽無掛葉兒在月華下閃著多芒的毫光，凄涼而憂傷。又聽說當(dāng)巨樹倒下后，從樹心上涌出如泉流的淚水而伐木工惶恐驚悚，口中喃喃著什么。這一切傳說，我深信不疑。我甚至明白那木工必定是在祈求樹神原諒他。我只是不明白，那樹的心里流出的漾積成灘的清水，是在吻別自己那深埋于地下親親相依的根須呢，還是在以自己生命的最后所有再作一次奉獻(xiàn)，去滋潤涸澀的土地？
之后的一天，我來到廣場，卻真的尋不見那雄姿偉然那隱匿歷史那善美處世的古榕樹了。廣場更空曠了，可于眼中怎么卻似城池的靈魂失了似的。我神往地望著曾遮去一片天的云空，覺得天地赤裸得近乎滑稽，心中不禁為古樹當(dāng)初選錯(cuò)了落生的地方而惋惜。
我記起小時(shí)候，家居郊外水流清洌的贛江岸畔。那里生長著連綿數(shù)里的百歲以上的大榕樹的群族，沿河逶迤，蔥郁一片，蔚然壯觀，真可謂大自然一處美麗窕然的綠蔭圣地。它們盤根錯(cuò)節(jié)，交枝相親，綠葉招展?；蚴乔е笍椬嘀崦赖拇禾烨贅?，或是齊聲吟唱颯颯的秋日詞曲，或是在酷夏展開涼床吹起笛聲催人入眠，或是在冬夜搖響風(fēng)鈴取悅星漢醉倒江流。只讓我們這些孩童們聆聽得如癡如醉，四季都在風(fēng)中睡去，又在風(fēng)中醒來。這些榕樹下風(fēng)的故事深深地被挽留在我的記憶中，今日想起，便覺得那些美麗的榕樹群族，多么開心。所以，我為這被伐的古樹惋惜，失了群族，便失了歌的天堂，詩的故鄉(xiāng)，失了生命縱橫的原野。我感嘆古樹的亡沒，如大自然中的貞操高尚者逝去，又如人類睿智慈和的忘年朋友死去。我知道，豈止是眼里失了一片綠蔭，一抹風(fēng)景，簡直是心中失了一片綠洲，一種寄托，又仿佛心中一束長久不敗的美麗的花卉倏然凋謝。哦，古樹，我的頌歌今天竟成了挽歌；我恨自己的愚鈍，失了它才大覺它存在的偉岸，我今兒是憑借著被傷害了的心才讀懂它的存在的意義。我后悔沒為它清晨盈著露珠的綠葉作過詩，沒為它黃昏留住夕陽的枝梢攝下影，后悔只為是春風(fēng)吻綠了它還是它系著了春風(fēng)是頭上一片天溶入了它懷抱還是它以神力鎖住了為方天而傷過神，而忘卻了理解它實(shí)在是一位偉大的圣人：慷慨地施以綠蔭，而從不嘆息頭頂?shù)膹V受日照；勃然地展示生命，而全然忘記自己蒼老的年輪。我欣賞它的素質(zhì)：獨(dú)立自強(qiáng)，從不依附，從從容容地迎風(fēng)接雨以顯示生命的力，自自然然地沐日浴月以昭展生命的美。
我的歌畢竟是晚了許久，盡管我生命之火熱烈地灼痛了心，盡管借助筆箋肆意地渲傾了我的情感。然，我知道，這份拂之不去的古樹情，將永系吾心。
199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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