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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都是警察,工作忙碌。于是剛出生不久的我被送到老家花石,在那里我度過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四年時光。直至今日,很多記憶仍如雨后被薄霧遮掩的山巒,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冬日清晨,菜地里的菜葉還被白霜點綴著,我便跟著舅爺爺鉆進灶房后的豆腐坊。柴門吱呀推開時,冷氣裹著豆香撲面而來——那是浸泡一夜的黃豆在陶缸里舒展身軀,蒸騰的水汽里浮沉著密密麻麻的金黃。
舅爺爺?shù)亩垢皇亲鲃拥臅r光博物館。褪色的土墻上掛著棗木模具,角落里立著兩扇磨盤,石紋里嵌著經(jīng)年的豆渣,像刻著部無字家譜。他說:“石磨要養(yǎng)出血脈才肯出漿?!闭f話間,瘦削的手掌已捧起黃豆,對著天光細細篩揀。癟豆簌簌落進竹篾筐,剩下的圓潤豆粒在粗瓷盆里堆成小山,倒映著他眉間的溝壑。
第一道工序是“醒豆”。陶缸里的黃豆被山泉水浸潤,水面浮起細密的氣泡,仿佛無數(shù)微張的唇在啜飲時光。舅爺爺用木勺攪動時,豆粒碰撞出沙沙聲,像春蠶啃食桑葉。浸泡整夜的黃豆吸飽了水,指尖輕掐便綻開乳白的豆汁,空氣里漫開清甜的草木氣。
磨漿是場神圣的儀式。舅爺爺教會我將豆粒舀進磨眼,石磨便發(fā)出低沉的嗡鳴。他弓著脊背推磨,腳步在青石板上碾出半寸深的凹痕,豆汁順著磨縫蜿蜒而下,在陶盆里積成月白色的溪流。我踮腳看那乳漿在晨光中流動,恍惚間覺得這石磨不是工具,而是某種古老的圖騰,將光陰碾碎成液態(tài)的琥珀。
濾漿的紗布兜著第一縷晨曦。木架上的十字架懸著粗布,舅爺爺舀起豆汁緩緩傾倒,乳白瀑布墜入布兜,豆渣便如褪色的雪片層層堆積。他布滿裂口的手掌攥住布角,上下?lián)u晃的弧度像在水塘中拉網(wǎng)捕魚,豆汁順著木架滴落時,灶膛里的柴火正噼啪炸開火星,將我們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墻上。
點鹵是最驚心動魄的時刻。陶缸里的豆?jié){滾著細泡,舅爺爺舀起半瓢鹵水,手腕輕抖如撫琴弦。鹵水入漿的剎那,乳白的液體突然凝固成云絮,細絲般的豆花從漩渦中升起,空氣里彌漫著豆花特有的饞人的香。他瞇眼盯著逐漸成型的豆腐腦,仿佛在端詳襁褓中的嬰孩:“點老了,豆腐就老了;點急了,心就散了。”這個時候,往往也是我最開心的時候,舅爺爺每每會舀起尚未完全成型的豆腐腦,放進一個粗瓷碗中,再放入一點紅糖。這便是我最愛的“紅糖豆花”了。
壓制成型時,豆腐在重壓下沉默了。紗布裹著豆花鋪進木匣,舅爺爺搬來磨盤壓上,青石的重量讓豆腐滲出最后一滴清淚。揭開紗布的瞬間,雪白的豆腐顫巍巍立著,表面沁著細密的水珠,像剛出浴的美人。灶膛余燼里埋著的紅薯飄來焦香,舅爺爺掰開一塊豆腐,顫巍巍的嫩白里嵌著金黃的沙瓤,咬下去的瞬間,豆香在齒間炸開,混著柴火氣與記憶的溫度。
舅爺爺做的豆腐有好幾種,放在竹柵欄上熏拷的叫“臘干子”,鹵制的叫“香干子”,油炸的叫“炸干子”。
如今超市的豆腐整齊碼在冷柜里,卻再難尋那帶著柴火香與手溫的滋味。高中的時候,我給班上同學出了一個猜謎:中國原創(chuàng)的一種食物,現(xiàn)在全世界的餐桌上都能吃到,這種食物完全看不出原材料的模樣,且在制作過程中經(jīng)過了化學反應,我們學校的食堂里,每個星期至少會有一次吃到。幾乎沒有同學能猜出來,他們都被“化學反應”給疑惑住了,其實,所謂化學反應,就是“點鹵”。
舅爺爺和他的石磨坊消失了很多年了,但每逢冬雨敲窗,我仍能聽見石磨的嗡鳴在耳畔回響——那是時光碾過豆粒的私語,是農(nóng)耕文明留在舌尖的最后一滴菁華。
作者簡介:胡紅章先生系四川大學法律碩士,中共黨員。湖南省作協(xié)會員,省報告文學作協(xié)會員,省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省警察文學藝術協(xié)會會員,湘潭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湘潭市網(wǎng)絡作家協(xié)會會員。編著有《重案備忘錄》《湘軍謀略》《湘軍故里》等書。2013年出版中國第一部日記體維和實錄《藍色貝雷帽》。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見諸各類報刊、雜志的文字達500 余萬,圖片更是無數(shù)。此外,他還曾與電視臺合作電視專欄7年,擔任過制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