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謹以此文獻給父親節(jié)
作者:劉連成
在科爾沁草原東部的哈拉巴山腳下,有一個名叫衙門屯的小村莊。時光流轉(zhuǎn),歲月更迭,而我心中始終藏著一份難以言說的遺憾與思念——那是關(guān)于我從未真正熟悉過的父親。
父親,在我生命最初的27個月里,是朝夕相伴的親人;而在之后漫長的歲月中,卻成了一個模糊又遙遠的詞匯。因為在我尚在蹣跚學(xué)步之時,他便永遠地離開了我。那個貧窮的年代,家里沒有留下任何關(guān)于他的影像,以至于我對父親的模樣,只能在無盡的想象中勾勒。
每當(dāng)看到其他孩子在父親的懷里撒嬌,在父親的陪伴下嬉戲玩耍,我心中總會泛起一陣強烈的羨慕。缺少父愛的童年,如同一片揮之不去的陰霾,讓我變得自卑怯懦,在人群中總是小心翼翼,養(yǎng)成了膽小怕事的習(xí)性。這份缺失,成了我成長路上難以愈合的傷口,也讓我對“父親”這個詞,始終懷有一種既親切又陌生的情感。
后來,我從母親和姐姐的口中,逐漸拼湊出父親的模糊模樣。父親劉鳳山,出生于1914年農(nóng)歷二月初二,屬虎。自幼酷愛讀書。在那個知識匱乏、多數(shù)農(nóng)家子弟與書本無緣的年代,曾在雙遼鄭家屯奉軍當(dāng)兵的爺爺深知知識的重要性,毅然將年幼的大兒子送進村里的私塾。這在當(dāng)時的衙門屯,是極為少見且了不起的決定。而父親也十分爭氣,在私塾里勤學(xué)苦練,一筆一劃地書寫,一篇一篇地誦讀。他的毛筆字寫得極為工整雋秀,我小時候曾見過他留下的《百家姓》《三字經(jīng)》《論語》等手抄本,那些字跡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父親對知識的熱愛與執(zhí)著??上菚r的我年紀尚小,不懂這些書的珍貴,只是隨意翻看。后來哥哥翻修房子,那些承載著父親心血的書籍也不知去向,唯有父親用過的“小書仿”被我小心珍藏,這成了父親留給我唯一的“遺產(chǎn)”,每次捧在手中,都仿佛能觸摸親讀到父親曾經(jīng)的溫度。
父親讀過私塾,在村里也算是個文化人。他知書達理,心地善良,為人親和,從不與人爭執(zhí),在村子里人緣極好。解放后,父親成了村里高級社的大車老板,掌管著社里唯一的固定資產(chǎn)——一輛“花轱轆”馬車,拉車的是一匹威風(fēng)凜凜的大青馬。父親對這匹大青馬愛如親子,每日精心照料,給它梳理毛發(fā),調(diào)配草料,人與馬之間有著深厚的感情。
然而,命運的轉(zhuǎn)折總是突如其來。1954年秋季收白菜時,天空飄著毛毛細雨,父親趕著裝滿白菜的大馬車,小心翼翼地走在回屯子的羊腸小路上。當(dāng)行至家門前的水井旁,不知為何,駕車的大青馬突然發(fā)狂般狂奔起來,直沖向正在一旁聊天的婦女和玩耍的孩子們。千鈞一發(fā)之際,父親心急如焚,為保護婦女和孩子,他不顧一切地勒緊韁繩,大聲呼喊,試圖讓受驚的大青馬停下。但大青馬像是被什么嚇到了,根本不聽使喚,繼續(xù)瘋狂奔跑。父親使出渾身力氣,卻還是在劇烈的顛簸中從馬車上掉了下來,重重地落在大鐵轱轆前。無情的車輪從父親的大腿根碾過,大青馬也耗盡了力氣,緩緩?fù)O履_步。圍觀的村民們趕忙將昏迷的父親救起,抬回家里的炕上。許久,父親才悠悠轉(zhuǎn)醒,可他的雙腿卻再也無法動彈。附近的郎中診斷父親右腿骨折,開了些紅藥敷上,雖然暫時保住了性命,可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根本沒錢到大醫(yī)院醫(yī)治,只能靠著這些草藥,盼著慢慢好轉(zhuǎn)。
半年后,為了維持一家人的生計,父親拖著殘疾的雙腿,到社里的馬舍當(dāng)起了飼養(yǎng)員。然而,腿傷并未痊愈,沒過多久便復(fù)發(fā)了。在缺醫(yī)少藥的困境下,父親于1955年夏季永遠地離開了我們。父親的離去,對于這個本就艱難的家庭來說,如同天塌地陷。那時,二姐年僅10歲,哥哥不到7歲,而我才27個月大,尚在牙牙學(xué)語。社里將我們家定為五保戶,雖能減免口糧、讓子女免費讀書,但日常生活的開銷,全靠母親在社里辛勤勞動來補貼。1960年我們家居住的生產(chǎn)隊歸了雙遼農(nóng)場,我們家依舊享受五保戶待遇,只是口糧變成了大隊暫借,母親每月都要為借糧奔波,直到哥哥和我相繼參加勞動,才還清了欠糧款。
如今,父親離開已有整整七十年了,我對他的模樣沒有絲毫記憶,也難以說清對他有著怎樣深厚的感情。但那段失去父親的痛苦歲月,卻深深地烙印在我的生命里。或許是血脈相連,父親愛學(xué)習(xí)、愛家庭、忠厚樸實的品質(zhì),在不知不覺中傳承給了我。1981年我有了兒子,我將自己全部的父愛傾注在兒子身上,希望他能在溫暖的呵護中,擁有一個與我截然不同的幸福童年。父親雖已遠去,但他的精神,如同草原上那輪永不落下的太陽,始終照亮著我前行的道路,成為我生命中最珍貴的力量源泉。
寫于2025年6月15日。


